首页 > 寺庙

绝刀|

绝刀

一:

绝刀|

十几年前,当风雨飘摇的大清帝国彻底覆灭以后,这就注定是纷乱的时代。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眉山,这座不过三百来米的小土丘,即便是在地势平坦的南方也绝对看不出有多么特殊,甚至称其为“山”都已是抬举。但就是这么一个远离城乡州府,不染世事尘嚣的地方。它的名声之大,却几乎是妇孺皆知,令人闻之色变。

当然,其山无仙,其名不善。只是因为此处占山的匪类行事乖张,这才在流言如雨的年代中格外引人注目。

眉山。

灰刃。

说到杀手组织,恐怕没有人会忘了这个名字。而今家国蒙难,英雄落草,天下能人辈出。倘若单以能力论,或许灰刃也未必就是整个行当中最凶悍的组织。但如果就着眼在冷兵器上,恐怕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右。动荡之中,灰刃正如它的名字那样,一直不守规矩地行走在黑白两道之间。

锋芒锐利,不分正邪,但有所托,绝不虚归。江湖中留下的这份传说,让人们对灰刃有了如此评价,但因此所树之敌,则又较那些传说要多上许多。

这不,眼下附近几个地区的警员们都聚在眉山脚下。四十余个警员,六支小队,正在初冬的阴风里对着林间山道小声交流着。如此大费周章的阵势,大概是上头终于下定决心,要一鼓作气拔掉灰刃这颗毒瘤。

“就…就是这儿?”

“这还有假?你小子别一会儿见着人家就吓得尿了裤子。”

……

“那当家的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听说那可是会生剜活人心肝的主儿,哎,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这我怎么知道?行啦!你也少问,他妈的,弄得老子都有点怕了。”

……

在七嘴八舌的诸人当中,唯有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警员一言不发,正双眉紧锁,望向眼前这座萧瑟的眉山。同是面带愁容,他又与旁人的惊慌迷茫大不一样,那一脸阴郁,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显眼。

对于孙正而言,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来到眉山了。如果不是两年前发生的那段故事,现在的他未必会如此凛然地站在这里。

那年,他十九岁。

“凭什么?凭什么要去求杀手帮忙?”当得知署长竟打算请灰刃这伙匪类相助,孙正当即对自己的顶头上司翻脸了。

“别激动,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说。”面对怒眼圆睁的孙正,署长王挺的平和态度则要显得沉稳老练许多。

说起来,要勉强这个坚持正邪不两立的年轻人,他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这个不大的警署里,混沌度日的警员着实不少。这些向来出工不出力的老油条们,只会在平时摆出一副地主老爷的派头,真要让他们办点事,却实在是不怎么牢靠。眼下警署被分派了护卫要员这类完成无功、出错有过的护卫工作,几乎人人避之不及。向外寻求帮助,实属无奈之举。至于求援的人选,这位署长皱着眉头在下属里挑拣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把重任交到这个胆识不凡的小伙子手里。

当然,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先说服孙正。

“小孙,杀手对于破绽是很敏感的。既然我们要保证护卫万无一失,这种事情当然还是去请行家为好。至于那个行家是谁、做什么的,也就先别去管了。完成任务,这才是第一……”王挺苦心准备的劝说尚未讲完,便被孙正极其决绝地打断了。

“不对,这于理不通。”孙正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大丈夫行事堂堂正正,善恶不分,正邪颠倒,这岂不是小人行径?”

“委曲求全只是小节,为国尽忠才是大义……”

“即便如此也不能因义失节,我就不信,难道没了他们事情就做不成?我孙正,一样为国尽忠!”

“我再问一遍,你跟不跟我同去?”

“不去。我绝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孙正咄咄逼人的语气丝毫没有缓和,话语出口时,他双目几欲眦裂,看得出已激愤到了极点。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可署长的权势依然不足以让孙正点头。所谓官威,在孙正的傲气面前竟然那么无力。他这几句抢白,几乎呛得对面的王挺喘不过气来。

“唉……锋芒毕露,可是要短命的。”

“堂堂七尺男儿,岂能畏惧一死?”

“咳,孙正啊孙正,你还这‘正’字还真没白叫。唉……”又一声叹息,王挺说着不住地微微摇头。尽管他多少能料想到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必然会有义正言辞的回答,可在听完孙正这番慷慨陈词之后,还是忍不住感慨了起来。喟叹之间,心中那番“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说辞也就此压在心头,再不去提。

话已至此,双方几近陷入僵局。只是上峰的任务已下,完成护卫工作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王挺很清楚自己手底下这些家伙们的斤两,仅凭一个年少气盛的孙正绝对成不了事。他到底还是还是更老练些,等重新开口时,再不提什么道义或是职责。

“行吧!既然你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吧。到时候要是事没办成还被别人给办了,那这口黑锅可要让你小子来背了。”尽管这以退为进的办法并非什么高招,甚至还有些卑劣下作,但却格外实用。如今形势所迫,王挺出于无奈也只能如此。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孙正原本就已经涨得通红的脸上立即又蒙上了一重愠色。他当然不会看不出王署长话语中的拙劣威胁,亦不会为了这点利害改变自己的意志。可倘若对方真的因为独行而丧命,那他岂不是成了那些杀手的帮凶?到时候,背锅问责倒还在其次,只单单自己良心上的这道坎便已经迈不过去了。

“行!……那我就去!”咬着牙,孙正勉强应允了下来。这种仿佛被欺骗的感觉让自己的内心极不好受,也难怪他在气恼地甩下表示答应的几个字后,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好,这就够了!”王挺也知道,孙正还在为自己做出违背本心的决定而变扭,于是伸手拍了拍小伙子的左肩,已示勉励,但接着便立即收起了之前略有戏谑的神色,“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发!”

“是!”孙正的这句应答喊得响亮。听到署长如此急迫的语气,他也隐约意识到事情似乎已经严重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

二人不过刚刚谈妥,这趟令孙正再难忘却的眉山之行便随之开始了……

二:

重新回过神来,负责本次行动的总指挥尚在人前仔细叮嘱着。“上山后千万不能乱,绝对不要随意分开。危急关头,必须都听我指挥……好了,行动!”随着他大手一挥,几十个警员越过山前的石刻界碑,沿着台阶向这座山丘进发。

草木萧瑟,苔痕犹然。再次踏上青阶,孙正足底的警靴发出了熟悉的啪嗒声。

山道促狭,仅容一人上下。这四十余人初时一字而上,队伍首尾足足隔出十余丈之遥。远远望去,整队人马就如同一条巨大的黑色蜈蚣,还在不住地来回扭动。直到后来有人提醒灰刃可能半路截击,那个指挥才临时调整了行进方式,仅留下小半警员依然走在石阶上,而其余的则勉强踩上了小路两边的泥地乱石,小心翼翼地护在左右。

灰刃,这两个字承载了太多故事,让人不由自主地对它感到惶恐。

霎时间,拨草穿叶的摩梭声不绝于耳,偶尔有人稍不注意,衣裤勾上了沿途的枝叶,有时布料被划出破口,发出“刺啦”一声;而有时则是衣服反将那槁木折断,弄得噼啪作响。

就这样大概走了半个钟点,先前引人上山的石阶渐渐隐没进了枯叶黄泥里。到了此处,山间这最后一点简朴的装饰也被省却了。绵软的泥土上漫布着整个秋天时积下的片片落叶,放眼而去,竟没有半点被人踩过的痕迹。各位警员的面前,只有一个土坡,再没有什么所谓的路了。

沿着土坡再往上三四十步,有一株缠着老藤的歪脖子松树横斜而出。松树上本应四季常青的针叶,现下暗淡的像是被抹了层灰漆,早不能将其称之为“绿”了。

“沙沙。”大部队兀自与细碎的脚步声一道前进。

但一看到那棵歪脖老松,走在队伍中央的孙正却忽然停了下来。

“啊……哈……”他像突发哮喘般猛抽了一口气,一时间几乎站立不定。

这股埋在心底的惧意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可偏偏在故地重游的刹那毫无预兆地重新涌将出来。

不错!

如果那人还在……

“灰刃现下有客,二位请回吧。”

就是在这个歪脖老松下,孙正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传奇组织里的人物。

那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独眼莽汉,他嘴唇厚重,鼻梁下塌,头发尨茸,宽大的额头上束着暗褐色的布带,粗看只是个屠夫打扮的人,但出言举止均大方得体,绝非只是简单的草莽之辈。他不知从何处忽然闪将出来,然后就这样走到了孙正二人面前。

看着大汉面带微笑地走来,孙正却已经按捺不住。他们两个代表正义的警察,低声下气前来求几个杀手就已经给足了面子,现在竟还吃了个闭门羹。如此怨气,孙正自然受不了。他身子稍稍一斜,右手直接向别在腰间的枪套摸去。

“我们不走!”孙正高声应道,这四字刚刚甩出,藏在腰间的那把手枪已经亮了出来。

既然谈不拢,再说下去又有何用?等自己用枪口顶住贼人的脑门,看他还能有什么屁话要说!

锃光瓦亮的枪管涂着黑漆,竖直对着地面。只要将它平举起来,再轻轻扣下扳机,这不到两三寸的子弹就能以每秒六百余米的速度击中对方,当场结果了他的性命。

“小孙,赶紧住手!”见孙正有所动作,署长王挺的反应也绝不算慢。如果现在当真就这样闹起来,待会儿等见到对方首脑必然讨不了好。他匆匆向右一跨,伸臂欲将孙正拦在身后。

但是事情的发展很快就超出了二人的意料。

只见那个大汉已经从十几步外靠了过来,他左手看似轻描淡写地一甩,却正好搭上孙正的手腕。此刻,王挺那个“手”字才刚刚喊得一半,竟差点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口了。

“就算不走,也不必如此动怒吧?”自始至终,这位独眼汉子都保持着与两人初见时的笑意,但孙正的枪口却再没能向上抬起一寸。

“……”暗自较劲之后,孙正已经感受到了对方的可怕实力,虽然清楚自己绝非对手,可是身为警察的尊严却绝不容他向对方低头,“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哎呀,哎呀……”孙正孩子般的说辞令那汉子忍俊不禁。但从未满弱冠的少年眼中,他看到一种少有的专注。这是一种充斥着敌意的眼神,无论对手如何强悍,他都绝不会因此而畏惧退缩。

所谓年少轻狂,就算是赌气,刚刚这句话恐怕也只有少年英杰才能说得出来。

或许正是因为欣赏这点,大汉的那只独眼里隐隐闪烁起光芒,竟擅自改了主意:“行,既然不愿离开,二位要不就上来等吧。”

……

三:

时至今日,大汉那拈花摘叶般举重若轻的防身手段依旧历历在目。诚然,孙正的身手自然要比两年前精进许多。可越是进步,他越能感受到当年对方含笑一捏的不易。即便到了现在,想到自己可能将再次面对那个独眼汉子,他也只能独自惶恐而已。

说来也真是惭愧,两年前,自己尚能口出豪言,如今只是想起就觉得后怕。这些年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沙沙……”警员们的脚步声并未停止。

正所谓无知者无畏,没有孙正的经历,他们当然不明白此地所蕴含的凶险。对于这个举止古怪的同僚,大家都只是随便瞥了一眼。紧张与胆怯,这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片刻的惊恐逾恒,同样也不足为奇。

他们要对付的可是灰刃啊!

四十余个警员依然向山上行进。路边的那棵老松沉默不语,它只是耷拉着自己的树帽子,放任别人从身旁通过。

只一会儿工夫,四十余人已经走过大半,而那个梦魇般的独眼大汉还是没有现身。曾经灰刃的那堵无形铁壁,就这样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攻陷了。

短暂的失态以后,孙正轻舒了一口气。他终于从回忆的恍惚中挣脱出来,重新恢复了镇定。独眼大汉不在,的确,这其实并不奇怪。如今的灰刃已是强弩之末,远不能与昔日相提并论了。

“唉。”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对自己刚才的胆怯哀叹一声,匆匆跟上了队伍。

六支小队、四十余警员就这样在眉山上畅行无阻,尽管那个总指挥不敢分兵清扫,但几番误打误撞之后,终于还是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梨黄色的竹庐,巍然矗立在距离山顶不远的垭口。竹庐外依稀能辨出两垄薄田,只是此刻荒芜得只剩下了野草。朔风一起,更让此处多了不少萧条之感。在这死气沉沉的环境之中,唯有在门扉外的白衣女子显出与周遭全然不同的生机。

眼下,她正立在寒风中,若无旁人地侍弄着面前的两盆白菊,脸上的红润竟更胜那早春桃红。只见她乌黑的珠发上如大家闺秀那般簪着掐丝金钗,而耳垂下的坠饰相比而言则要小巧淡雅得多。一张粉面几乎与侍女画里的美人无异,只是比之少了三分脂粉味道,多了些许清寒之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左颊处有道寸余长的疤,虽然不深,但是对于一个近乎仙子的佳人来说却也是十分碍眼了。对此,她本人其实也不在意,整日住在这样一个罕有人迹的处所,容妆美丑也只是稀客口中的谈资而已。

“乔华!”尽管将近两年未见,对方的模样打扮变了不少,但是孙正还是很快喊出了这个名字。

“什么?就是她?”

“她是乔华?”

……

围剿灰刃的队伍里再次传出了阵阵惊愕。

如果不是孙正点破。或许此处再不会有人知道,那个看似娇柔的女子竟会和整个灰刃有着莫大的关联。

“请在这里稍等,待里面谈妥了,自有人会招呼你们。”独眼汉子将孙正二人带至竹庐门前,只简单交待了两句,便转身离去。高低纵跃间,背影如兔起鹘落,眨眼间便在二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渐西落,微风吹得落叶在门前沙沙作响。而这两个进了贼窝的警察,此时就像是受了惊的小鸡仔,再不敢胡乱轻动,只能留在原地默默等待。

相对于受束的行动,孙正的思绪倒比先前活络了许多。此次与那个大汉初遇,两人接触的时间尚短,但却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灰刃的锐利锋芒。而掌控着这柄利刃的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灰刃盛名在外,可是乱世之下实在没有多余警力去调查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组织。乔华,这样一个简单的名字已是孙正所了解的全部。

怀着各种猜测,孙正又臆想了约摸一顿饭工夫。忽然听得“喀嗒”一声,庐屋中的里门终于开了。屋中的几人说着话,渐渐向外面走了出来。

第一个推门而出的是一个三十来岁身材匀称的女佣。她出来后便将双手收在裙幅右侧,谦恭有礼地让到一旁,注视着身后的来人。一举一动间没有高宅大院里的丫鬟那般拘谨,反而流露出一种淑静之气。

“不必担心,事情既然交给灰刃,我们必会办妥。”

“好,那就有劳了。”

在那仆佣身后,只见一男一女边走边谈,并肩而出。那女子个子不高、容姿出众,一脸英气不输须眉。而她左侧来客的打扮则要神秘不少,蓝色的粗衣上又披上了一身蓑衣斗笠,让人一时间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只能从那喜悦的语气中,暗中揣测他的一脸欣然。

两人又向前走出几步,那渔夫走贩般的来人转过身子,抱拳施礼道:“各位,今日已多有叨扰,在下告辞。”

晚阳斜照,在夕光中,孙正看到了藏在斗笠下那张令人熟悉的脸。刹那间,他像是被雷劈中一般打了个激灵,高声喊道:“赵六方!”

此贼也是天下少有的巨寇,只是他发迹成名都在中原,因此南方人对其知之甚少。若不是中央分派下来的要犯通缉令,这个犯下累累大案的元凶便要在孙正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了。

“你们是谁?”忽然被人道破身份,原本沉浸在欣喜中的赵六方顿时警觉起来。他扭头向孙正二人看去,见是生脸,不由反复打量起他们。

“警察!”孙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瞬间将二人的身份暴露无余。如此鲁莽举动,无疑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喂,这是什么意思?”听到孙正的回答,赵六方又猛然将头转了回去。他用力盯着自己身边的女子,眼中几露凶光,看上去仿佛是要兴师问罪,而脚下的步子却偷偷一侧,向后挪了少许,暗自谋起了退路。

眼下态势之微妙,只有灰刃中的几人看得最为分明。虽然搞不清这两个警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过这赵六方自然是把眼下的场景与警匪勾结黑吃黑联系在了一起。

“没什么,客人罢了。赵兄,请不要多心。”此时此刻,几人中那走在最后的男人终于开口了。此人虽与那个独眼汉子年纪相仿,可神采却与前者的邋遢随性全然不同。高挺的鼻梁之上,一对豹眼不怒自威,虽然已到了不惑的年纪,但俊秀依然不减当年。他这两句话说得极为镇定,令人信服。

只见他瞥过孙正,剑眉一仄,又道:“啧,老孟怎么又把人带到这里来了。”

听其语意,想必是在埋怨先前那个擅自作主的莽汉。但所谓不满,很少会发泄在自己人身上,照眼下的情况,恐怕尽数都要着落在这两个搅局者的头上。

眼看气氛不对,王挺不得不匆匆来打圆场。说话间,他也按江湖习惯抱了一拳:“各位大侠,之前的那位壮士磨我们不过,这才将我们带到这里。方才我下属举动过激,还望列位宽恕则个。”

说到底,他与孙正的想法本就不同。后者是一种少不经事的执着,恨不得将罪恶一网打尽;而前者早没了这样的锐气,最优先考量的是如何完成任务、达成目标。尽管这两种想法放在平时都无可厚非,但单纯从事件分析,在计划外碰到像赵六方这样的硬茬,贸然与之为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如此言辞,孙正听得近乎绝望。他本来已想举枪给那几个恶贼身上开洞,可主动示弱的偏偏是自己的上司,无可奈何之际,只得闷声立在一边。

但毫无疑问,王挺的这几句软话几乎是救命的。

“好说好说,咳,还真是奇哉怪也!这警察居然也要委托杀手做事?莫非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仇家?灰刃的生意还真是百无禁忌啊!”听警察来并不是找自己,赵六方那张四四方方的宽脸上浓眉一展,又重新露出了笑意。虽然面前年轻的毛头小伙对自己敌意不减,但他早就看出两人之中是另一个年长者说了算。

如今他大事既了,百无聊赖间倒也正好在一边调笑几句:“我说,既然也是有求于人,可否让我也听听?”

“说也无妨,各位,我想要保个人。”王挺貌若不惊,心中惴惴。尽管希望不大,但是如果可能,他甚至希望这个盘踞中原的黑道巨鳄也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倘若一切都如他所愿,那么这次的护卫工作可就轻松太多了。

但是他的算盘落空了。

“切,不是要杀人?反倒要……”赵六方的嗤笑到这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低声试探,“你要保谁?”他说着将斗笠的边沿又往下压了压,那张方脸顷刻蒙上了一重阴翳。至于灰刃这边的两女一男,虽没有什么明显动作,大抵心中也都暗暗吃了一惊。

是的,赵六方绝不会平白从自己盘踞的地头上离开,既然他亲自来此地求助,想来委托的目标就是……

据说,他们要护卫的那位王特派员正是从洛阳出发……

“……”孙正脑子很快,一下子便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即便他闭口不答,从脸上流露出的紧张神色还是十分显眼。

“……呵呵…这…何必这么认真……”而王挺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可惜除了几声干瘪的赔笑,他也已技穷。

眉山之上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深秋里的空气凝重得像是被寒流冻住了一般,其中弥漫的不安与猜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也不必卖什么关子了,各位来此不都是为了那个特派员吗?”灰刃中的那个男子话语不多,但甫一开口便直切肯綮。他依然站在最后,用犀利的眼光来回扫视着三位到访者的一举一动。

警匪双方的沉默,无疑再次证实了彼此间的猜测。而对于灰刃而言,这才是问题的开始。对同一个人,是暗杀还是护卫?这两个委托正好相反。此刻双边同时找上门来,就必须在第三方面前给出回应。且不说这个至少得罪一方的选择极难决断,就连拿捏说辞的分寸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刻,孙正与王挺的目光都望向那个中年男子,却见他还是双手抱胸站在最末,更不再多置一言。

眼看场面几成僵局,忽听有人冷冷掷出了一句话,虽然说得尖酸,可确实不无道理:“先来后到,江湖规矩。既然已经应下了一个,又何须再说什么?”

孙正定睛细看,只见说话之人竟是那个年轻女子。按说灰刃三人中数她年纪最小,应该只是个小辈,因此差点就要被人无视。谁又能想到,她竟会是整个灰刃的魁首!

震惊之余,孙正又对乔华重新打量了一番。她身上穿的是水绿色百褶裙,上面缀着柳黄的图样,虽然分不出是苏绣、湘绣抑或是杭绣,但这上面的云纹鸟纹确实精美绝伦。如此典雅的服饰,配上她那双充满寒气的雁眼,仿佛超然于世。纵然孙正猜想过灰刃里那位“乔华”的诸多可能,可一见到本尊如此,还是不由哑然:她真驾驭得了这把利刃吗?

“不错,不错,既然都说妥了,何必多生事端?赵六方早知内情,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乔华身上,此时听到乔华的回答,立马松了口气。大喜之余,更不忘再夸上两句:“言出必践,真不愧是灰刃啊!”

“可我们……”王挺言语上的挣扎甚至还没开始,就已经被旁人制止了。

“二位可以离开了。”在乔华身边那个三十岁上下的侍婢尽职尽责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即便是逐客令,她的语气依然温和似水。

相比而言,那个男子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只斩钉截铁地呵斥了一句:“还不快走?”

如此强硬的姿态,让孙正顿时怒火中烧。助纣为虐!欺人太甚!他的脑海中不断反复着这两个词,气血翻腾之际,右手又情不自禁伸向了枪套。

好在这次他终于学乖了,因为他已经看到自己身侧那婢女脚底的绣花鞋。在她抬脚的瞬间,两只鞋尖正借着余晖闪出寒光。无论她看上去有多么温婉孱弱,一旦孙正有什么出格之举,想必她一定会抢先下手。

强敌环伺,生死攸关,孙正不得不将自己的怒气强压了下去。这愠火一逆,当即便觉胸腔一阵剧痛。“唔……”他捧住心口,疼得几乎开不了口。这恐怕就是所谓的气血攻心吧。

但即使如此,他依旧死死地盯着乔华,苦苦憋出一句狠话:“我们…走着瞧!”

而对方则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只是态度冷漠地掉转头去,唯有头上那支掐丝金钗与三色翡翠耳珰还在不住地摇晃。

四:

乔华,那日正是她的一句话,决定了他们之间不可避免的一次对决。至于最后的结局,孙正永远都不会忘记:护卫任务惨遭失败,王挺身为署长一个人扛下了所有担子,甚至还背上了暗通杀手的罪名,终于死在民国政府自己的枪口之下。每当重新回忆这段往事,孙正都能感受到胸口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

时隔两年,和最初见面时相比,如今的乔华更加消瘦了。白色的衣衫罩在她的身上,更有种疏远别人的冷僻之感。

“有事?”这位与孙正年纪仿佛的女主人悠然转过身来。

面对荷枪实弹的警察,她依然保持当年的冷傲,而先前与她同在竹庐中的那几个同伙却毫无踪影。说起来,她现在戴着的那副珍珠耳饰,好像属于曾经在她身边的那个侍婢。

此时警察们早已将此地包围,见对方又只是一位弱质女流,自觉离完成任务只不过一步之遥。要是二话不说就拔枪翻脸,恐怕难算正义之举。先礼后兵这一套内容虽然死板,但确实是证明自己合法性所不可缺少的程式。

“眉山灰刃,占山为恶,杀人行凶,血债不断。其罪之累累,虽罄竹擢发,不可胜计,现缉其党羽待审。”这几句文绉绉的官腔是总指挥官从本次的行动书中直接择出来的。说实话,这些话实在太过偏颇。灰刃的这些“罪行”之中,也有不少是大快人心的义举。例如,去年当一直靠媚外敛财的南洋商会会长被暗杀时,孙正其实也在私下叫好。但是此时此地,有些公道话却必须留在心里。

“剿匪?就我一个。”乔华的语气依然像刚才那么冷,雁眼上细长的眉毛一挑,又道,“既要缉拿,那就试试看吧!”

她话中的寒意在无形间变成了煞气,大部分警察还不及有所反应,却都已收到了她的“逐客令”。

只见她玉臂一抖,刚刚还大义凛然说着客套话的那个指挥旋即倒地。

“小心暗器!”干警们相互间大声提醒着,但依然有人不住倒下。

“哎呀,我的手没知觉啦,暗器有毒!”也不知是谁先怪叫了一声,瞬间拉开了众人心中那扇恐惧的门扉。要知道,灰刃里都是用冷兵器的行家,谁知道暗器上会不会淬什么古怪毒药?大家对于空中的飞梭劲镖愈发害怕,六个小队的阵脚当即乱作一团,更无人敢再靠上前去。或许开始还有人抱着活捉乔华的念头,到了现在却都只求能苟全性命。此刻,他们纷纷去抄身后的长枪自保,哪里还去管什么缉拿凶犯?而等他们举起配枪,再次环顾四周,乔华早已趁乱闪进了竹庐。

枪,这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设计。虽然原理与前朝的火铳并无二致,但是这种经过西方改良的武器实在要比前者好用得多。从袖珍口径里所激射出来的铁丸,无论精度还是威力都要远胜弓弩。只可惜过于依赖这样轻便的武器,终究是无法和行家过招的。

“在那!”

“…啪,啪,啪……”

随着一声惊呼,众人竭力开枪射击。然而子弹却并不能穿透庐外的两层竹墙,只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噼啪声,就纷纷落到了地上。此刻这间并不起眼的处所,俨然成为了一个堡垒。在堡垒之中据守的乔华,依然让包围者们体会到了那属于灰刃的锐利锋芒。

“在那!”

“…啪,啪,啪……”

又是一阵猛烈的噼啪作响……

射击几乎没有片刻停歇,可密集的弹雨并不能证明警察们的局势有多么乐观,反倒是在惊慌失措中,让旁人将他们平素疏于训练的颓态一览无遗。

“嗤!”竹庐里,一枝枝疾飞的羽箭从竹庐内破空而出。它像是自己生了翅膀,无论警察们如何闪躲,却依然无法逃过追击。

“……啊!我的手!”一个开枪不断的警察正要装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已被刺穿,不由惨叫起来。

“哎呀!”另一个警察刚刚转身欲走,却也没能逃过一劫。他那倒霉的屁股被箭镞深深刺入,一个踉跄顺势摔下了土坡,跌得鼻青脸肿,鲜血淋漓。

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哀嚎,本应是围剿方的警察们,正在因恐惧而惊惶。他们有的一惊一乍,胡乱开枪;有的剧痛难当,悲声大哭;有的东躲西藏,转身逃窜,哪里还有半分胆气?

人心溃散,败象已呈。

自始至终,他们对手都只有乔华一人,但即便到了末路,这眉山依旧是灰刃的天下。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的光景,心力交瘁的警察们不进反退。伤员堪堪过半,大多都撤到了距离竹庐五百步开外的一块巨石后面,而余下的一半则多以护送为名,与伤者一起退了下来。

此刻,除去几个实在不及逃离的重伤员外,留在乔华弓箭射程内的只有一个年轻警察,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打算了却恩怨的少年——孙正。

“是时候结束了。”自言自语间,孙正兀自往竹庐方向走去。他确信,现在与两人上次交锋时已经不一样了。

“咣!咣!咣!咣!”示警的铜锣如同一声声惊雷,毫无征兆地从孙正戍卫的岗哨后炸响。

遇袭了!

三个字在孙正脑中一闪而过。

自从下了眉山,他就料定这一刻迟早会来。但真到了这临危时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与兴奋,紧握枪杆的双手忍不住微微抖动起来。

来吧,一决胜负!

这公与私,官与匪,究竟是谁能更胜一筹!

压抑在胸口的不平意气忽然上涌,让孙正生出如此念头。可这股冲动还未褪去,他便觉得身后一凉。一把柳叶单刀已不知何时贴上了脖颈,仿佛是一盆冷水,顿时泼得他意气消沉、豪情不再。

“别动!”来人话语不多。

但只是听了这两个字,孙正却不由心头一凛。他已从冷冰冰的语气里辨认出,这来人不是别人,却正是灰刃的首脑,乔华。

“好说,好说!”狭路相逢,孙正自然知道乔华的厉害。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猛然向前一倾,接着缩身翻滚出两三步。还不等对方挺刀攻来,已转身在她面前站定。

“是你。”昏黄的灯光下,乔华手持单刀,神情中微微浮现出一点错愕。只见她身上还穿着那身长摆罗裙,甚至连头上的金钗都不曾取下,兀自灿然生辉。仅从这身不便于行动又引人注目的装扮就不难看出,她对于这次暗杀行动是多么胸有成竹。

不过,乔华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自己太过自信,这才只凭背影就将孙正当作了泛泛之辈,让对方得以在倏忽间脱出身来。

此刻,两人面面相对,各自的动作都迅捷无比。

“看枪!”孙正虽然抢先开口,但出招时还是比乔华慢了半拍,还不等他拔枪,乔华快刀已至。

相比于刀法中劈、挑、削、砍的各路变化,枪的攻击方式实在过于简单,除了枪口所对的位置以外,它所发出的子弹不过是个小铁疙瘩,既不会掉头也不会转弯,只能笔直向前。因此,只要能在近身时限制敌人,预判出对方的意图,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从这个角度看来,尽管孙正手执火器,但手中的那杠长枪却更像一根烧火棍,被迫得左支右绌,全然没有反击之力。

霎时间,但见乔华的快刀追风逐电,如天风海雨般攻去。那少年一时吃惊,招架中不住后退。而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时能听见自己身上衣物被斩破的声响。

“好了,事情已经办妥了,还是别玩了吧。”二人交手了约摸一刻钟的工夫,忽然岗哨外又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之前陪在乔华左右的那个侍婢款款走了进来,她不疾不徐地说完孙正最不愿听到的内容,接着只是站在一侧,平静地看着这场单方压制的交战。

“王…特派…员呢?”孙正心中焦躁,拼劲全力才勉强问出这句话来。

“他死了。”乔华的话和手里的刀在同时将孙正逼到了绝境。先前过招她确实只用了五六成力,但只要看到孙正坚定的眼睛,她便不再忍心下狠手了。或许,她是基于对顽强弱者的欣赏和同情吧?不过,这应该也属于玩的一种。

而另一边,面对刀锋的寒光,孙正咧嘴苦笑着:“行行行,你赢了,我投降。”

虽说是笑,可他除了嘴角上翘外,却和哭没什么区别。他耷拉着脑袋唯唯诺诺地将双手连同长枪都高高举起,摆出了一副自己平素最瞧不起的怂样。

见孙正忽然如此草包,乔华也颇感意外,正在讶异之时。却不想,这少年竟忽然将右手往下一沉,单臂举起长枪,冷不丁瞄着她的眉心开了火

短兵相接,火器确实占不到什么便宜。但是在这种距离下,只要将枪口摆正,一旦开火任谁都躲避不开。

“啪!”

乔华的反应已经很快了,她右手竭力一拍,但离开膛线后的子弹依然旋转着融化了这座冰山的一隅,在她左颊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疤……

五:

“……”远远望着孙正,乔华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透过他那鹰隼般犀利的眼神,她看到了和他当年一样的坚定。而同样的,她也有自己的坚持,绝不能轻易退让。

张弓发箭,飞羽破空。

乔华弓技娴熟,仅刚才例无虚发的连珠劲射,便当得百步穿杨之名。她手上这把不过六七十斤的短弓看似普通,方才却因为特制的轻灵箭头大展神威。此刻只听“嗤嗤”数声,一枝枝凌厉精准的飞箭都径直向孙正奔袭而去。

但是这一次它们却并没能像之前那样命中目标。

孙正懂枪,他当然也清楚弓箭的弱点:一旦羽箭离手,它也和出膛的子弹一样,是无法任意改变轨迹的。他只是稍稍向身边一侧,便在箭镞刺入前避了开去,闪躲之余,竟还能举枪予以还击。

“啪!”如果不是乔华及时撤回,这枚打在竹篱上的子弹应该已经命中她的左手。

“啧……”面对孙正有力的还击,乔华也隐隐觉得有些棘手了。虽然她早觉得这样简单的攻击并不能逼退孙正,可眼下对方那一往无前的步子,着实给了她不小的压力。

“既然如此……”乔华自言自语间将那把短弓丢到了一边,索性就在竹庐里静候起了这个少年人。等孙正踢开竹庐外的大门,两人才打了一个照面,她便抽出长鞭迎了上来,就此在会客厅前,战作一团。

初见银蛇烁动,孙正也暗自一惊:她到底会用多少兵器?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很快就释怀了。既然灰刃是用兵器的行家,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管对方如何变化,他依然只会用枪迎敌。

长鞭在手时,乔华很少会感到惴惴不安,但这次就是个例外。诚然,鞭法与单刀弓箭相比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也是她最为拿手的绝活,可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占过上风。仅仅两年,孙正好像又成长了许多,居然能和自己分庭抗礼了。有好几次,她几乎已经看到那杆长枪黑漆漆的洞口对上了自己,若不是最后关头及时用上“沾”字诀自保,恐怕她已不会站在这儿。

此刻两人的激战声远远传出,让先前垂头丧气的警员们重新蠢蠢欲动起来。有几个壮着胆子回到原先的阵地,透过门扉勉强看见两人恶战,却怕遭受池鱼之殃,说什么再不敢走近一步。这些本应执行公务的警察,一个个都成了临时的看客。面对这样令人目眩神驰的对决,如果不用考虑自己的安全问题,他们应该会很希望再来上几碟小菜。

而竹庐之中,两位过招的当事人依然卖力地“演”着这场大戏。

乔华的一根长鞭变幻无穷,虚实莫辨。眼看她周身都被舞得泼水不进,甚至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就连子弹也会被它尽数挡在外面。

孙正也绝非俎上鱼肉,他手里的火枪看似笨拙,却偏偏就能从这快攻中找到反攻的间隙,在瞬间叩下扳机。有几次鸣枪,都几乎让人产生“已经成功了”的错觉,如不是乔华凭借身法及时让过,恐怕便再没有机会侥幸脱险,用长鞭还以颜色。

“咻,真危险。你看这一鞭,啧啧,咱们果然不该惹灰刃。”

“哎,小孙这不也没落下风嘛!”

……

被晾在一边的警员们这时候倒是煞有介事地分析起了局势,不过小声交流了半天却依然没能分出谁优谁劣。硬要说的话,两人离打败对方都不过一线之差,而离被对方击败的距离也是如此。

“喀嗒。”这是孙正第七次填弹了,双方虽然不语,但呼吸明显局促了许多。时间一久,两人的实力渐渐分明起来。

乔华更有优势。

第一个得出这一结论的是孙正。正因为他很优秀,所以才能分清两者间细微的差异。乔华手里的银蛇固然逐渐变得迟钝乏力,但相较自己的气力之衰,前者却还能胜过半筹。果不其然,仅仅数招过后,银鞭猛然缠上了孙正来不及回缩的右手。

此时的孙正刚好单手握枪,猝然受厄,吃不住力,那杆长枪竟就此脱手。

“哎呀!糟糕糟糕!”看客们后知后觉地惊呼起来,当看清予以厚望的孙正受制以后,他们立马掉头后撤,一起往山下退去。

不错,只要乔华贴过身去,那暗藏在快靴底下的刀片就足以要了孙正的命。然而就是这最后一击她却迟迟没能出手。虽然给自己留下了疤痕,不过乔华并不讨厌这个顽固的家伙:既然马上就能取胜,那不妨就让他一下?是啊,银鞭已经勒住了他的手,现在完全没必要就这样杀了他呀!

只可惜,他们二人的差异并不足以让乔华有这些慈悲之念。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孙正用左手又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来。这是他用于奇袭的利爪……

“啪。”枪声起,长鞭落地。仓促之间,这一枪正中乔华的小腹,虽不致命,但她却像是一只被雨水折了翅膀的蝴蝶,一头栽倒下来。

听到枪声,刚刚那些准备逃命的看客们又纷纷前来查探。当看到倒在地上的人是乔华时,他们几乎在这时一股脑儿涌了进来,祝贺这个成功擒获要犯的同行。

剿灭灰刃,这对他们这四十多人来说,无疑是大功一件。

“好,孙兄,干得漂亮!”

这些警察对廉价的赞美并不吝啬,但眼下,他们显然更在意乔华的生死。

“哎,这家伙还活着呢!”

“快快押回去再说!”

大概在他们看来,只有活捉了这位灰刃领袖才更能标榜自己的功勋吧……

“今日就是行刑的日子了吧?”

望着窗外那颗玉兰枯败的枝桠,孙正又想起了乔华。尽管事情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不知为什么,他依然对那个女子念念不忘。是仇怨未消?还是惺惺相惜?

不错,无论如何,今天都是那恶人的死期,孙正如此提醒着自己。可喃喃自语间,脚步却已将他领向了法场。

刑场之上,乔华就像一朵纯粹素美的昙花,独处于凛凛寒风之中。双手背负的她,默然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粗布衣,在紧贴着下摆处一滩暗红色显得颇为扎眼。虽然已经快到严冬时节,但没什么监狱会体贴到为囚徒冷暖着想。单衣让她纤细的身姿显得愈发清瘦,仿佛隔着布料都能细数她身上的肋骨。不过说来也怪,如此模样倒与冷傲的她毫不违和。

这个时候,来刑场看热闹的看客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团在了一块儿。从看到这位首恶元凶开始,百姓们的谈论便没有休止过。私语的嗡嗡之声越来越响,如同滚滚暗雷在攒动的人头间翻腾。

灰刃,十几年之间,这柄利器上已缠绕了太多的光环。以至于在最后,人们依然在临刑时分对乔华说长道短、议论不休。

有人说她是发国难财的杀人狂徒。

有人说她是巾帼意气的末世奇侠。

“唉,多行不义。”前者总结教训。

“唉,英雄气短。”后者扼腕太息。

翩翩佳人,容颜正好,而生命却要就此终结。望着这位白衣女子,几乎每个人都在为乔华的命运而感慨。

但是世人的观点是如此偏颇,所谓灰刃,本就踩在黑白的分界线上。议论它的正邪好坏,无疑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乔华笑了,如昙花绽放的一瞬。即将与故交们在黄泉团聚的她,此刻更像一个凌驾尘世的仙子。众人在长吁短叹之余,竟没有谁仔细想过这个女子的内心想法。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或许这些小心约束着自己的人们马上也会被战乱殃及吧?碌碌浮生,何止千万?但到头来,那些枉死者却留不下丝毫能够被人铭记的回忆。当然,或许还会有夹起尾巴苟全下来的家伙,可是他们又能感受到些什么呢?无非是继续为柴米油盐的生计而发愁,睁眼闭眼,日复一日。他们早已死了,只是躯壳还在麻木机械地维持着“活”而已。

“唉……可惜,可惜。”看客们摇着脑袋,还在为乔华感到惋惜,却殊不知自己也正被别人深深地同情着。

时辰已到,乔华依然背负着双手站在当中。她身旁那两个身着黑色制服的执行官,从她身后推搡了几下。不知道是因为围观者太多,还是忌惮传说中乔华那神乎其技的武艺,他们的动作格外拘谨小心。乔华倒是很配合这几记轻推示意,缓缓地走向脚架。随着三人开始移动,先前嘈杂的喧嚣声一时间悄然无声。

在深棕色的木制西式绞架下,执行官将连接着顶梁的绳索套上了乔华雪白的脖颈。

“咣当……”当脚下盖板翻落的时候,纤瘦的佳人一晃,稍稍向下沉了几寸,虽然双足已经落入暗井,但整个人几乎还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吱呀……吱呀……”木梁和绳索代替不能发声的咽喉微微呻吟着。

乔华白皙的面容很快泛出红晕,越来越深,凝作紫色,又渐渐变得惨白,这是一个躯体为了求生所做的最后挣扎。在此濒死时分,过往灰刃的点滴故事都一一闪回到她的脑海,生死、聚散、悲喜……短短的二十余载给她留下的体验之多,远不是一般人所能靠贫乏想象所能及的。

尝尽人生百味,既然心间了无牵挂,那就此归去又有何妨?她忽然想起过去赌上性命救下自己的那个男人曾在最后笃定地对自己说:“你还没体会过爱,我不许你死。”

但是现在已经无妨,悬在空中的乔华竭力将头稍稍侧了过去,双目正望着人群中的孙正。她的眼神,纯粹到没有半点迷离犹豫,就连这位极具正义感的少年,也不禁被看得有些动摇了。

“吱呀……”

“吱呀……”

终于,乔华垂下了头,珠发披落几乎遮住了曾经似珍珠般明皓的玉眸。虽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已经气绝,但是此刻的她安静得像个布偶,全无一话。

又稍等片刻之后,两个执行官终于将她放了下来。这个风云人物的结局,也不过是和普通死刑犯一样,被草率地抬到了城郊乱坟岗处理罢了。

是的,灰刃彻底消亡了,而刀剑称雄的传奇也从此一去不返。但是这绝对算不得和平,在这个擦枪走火就会取人性命的疯狂时代,它的血腥与动荡也只有生者才能继续体会下去。


|绝刀

   

绝刀|
  • 伪钞者唐宋结局|
  • 伪钞者唐宋结局| | 伪钞者唐宋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