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东路的雨
蓬莱东路并不在蓬莱，但它也是邻近大海的一条街道。临海城市的气候捉摸不定，像少女的心思也像娃娃的脸，时不时造访的气旋和季风，往往喜欢配合着惊雷与闪电，给天气预报一记响亮的耳光。
七月的城市闷热潮湿，丑时临近，明月高悬，夜场初散，酒店疲软的中央空调系统使人彻底失去了耐心，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骂骂咧咧地往远方灯塔的所在走去。路上，除了我的影子没有行人，有的只有躲躲藏藏的海风。尽管这风只不过夹带了海洋生物遗体腐败的隐约腥气，但至少它还被称作海风，我想。
一路穿越，穿过昏黄的路灯和慵懒的月光，无视着＂小草正在睡觉＂的标语，轧过草坪轧过绿化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站在灯塔下。坐在潮湿的长椅上，目光随着探照灯扫过的痕迹漫无目的着，成片的潮蟹在暗影里移动，像是礁石活了过来。直到越过堤岸的一些海水拍在我被夜风所吹至麻木的脸上，那时已是天将破晓，尽管还没有光，但我隐约知道海平面下的太阳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尽管我知道，太阳今天没有露面，是因为天气预报说，暴雨会让它在海平面下蠢蠢欲动两天。
灯塔的光突然熄灭，就像突然关闭的电视机一般。海风迅速变的激烈，空气也怀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雨意。毕竟是暴雨将袭的清晨，钟楼没有响起往日的＂东方红＂，油条豆浆和煎饼果子豌豆黄并没在通向灯塔的广场边摆下摊子，出租车也没一辆，但灯塔下还停着一辆被称为＂崩崩豆子＂的电动三轮车，那是每个八线城市都必备的公共交通工具。我急忙跑过去，车厢里正蜷缩着一个烤虾似的干瘦老头，壮着胆把他摇醒，被我吵醒的他生了起床气，使他周身被一层红色的起床气覆盖，像是即将脱离的虾壳，好在身处这世界的职业操守使他多少收敛一些。
＂妈蛋＂，他揉揉眼角阴刻的鱼尾纹坐了起来。＂草，小兄弟，几点了？＂我告诉他不到五点，给他递上一支烟。他僵硬地接过烟，目光穿过我，望向大海，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
我望着沉寂的灯塔，好奇这天气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他是守塔人，灯塔就是他的家。至于为什么不回家睡？他说暴雨中的三轮车车厢是一个时空隧道，只要躺在里面，就能回到年轻的时光。在这种暴风雨中，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听海浪的嘶吼，狂风使轻薄的车体摇摇晃晃吱吱嘎嘎，车厢几近解体。＂这才、他妈的、是生活。”他一顿一顿地说。“没有人能保证你能活着回来，也没有人期待你能活着回来。＂他把烟头用力弹入海里。
弥漫天际的黑暗中闪过一道光，须臾间便是一声炸雷，路灯也随着一声叹息逐渐熄灭，等我意识到下雨时身上已经比什么都湿。＂你上哪去？＂他醒了神，问我。＂广电旅馆。＂我说。他略带骄傲地说＂我送你。＂可我却根本骄傲不起来。这么大的雨上路不会很危险？不如到灯塔里避雨吧，多少安全些。他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小兄弟，一看就没太见过世面。
人心险恶，哪能随便把人往家里带。更何况你躲着就是怕，怕你就只能一辈子躲在逼大点地方，见不得世面闯不了风雨。你看我，见过的世面比你多多了，所以现在讲故事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他一把把我拽进车厢，让我坐在车厢里等他一会。从驾驶室拽了个斗笠披在身上，转身跳下车，一头栽进了十几米外的灯塔。紧接着，灯塔的超大功率射灯变的越来越亮，终于，光柱又能像咸蛋超人的奥特死光一样扫射整个海面。我透过雨幕隐约看到他把门锁上跑过来，然后重重地一下滑倒，又接着爬起来接着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打开车门脱下斗笠，雨水顺着他稀疏的几根虾须流下。＂没事吧。＂出于对老年人的关心，我随口一问。“艹！”他骂道，＂你看这！＂他敞开麻布小褂的前襟给我看。右胸前有着一块碍眼的撕裂伤，同时肋骨处还纹着一个皱巴巴的彩色纹身。＂纹的猴子？＂我问他。＂放你娘的屁啊，老婆！＂我看看他胸前两坨下垂的黝黑乳房一阵恶心，受伤的那边更像被咬过的干茄子。我想可能是他老了，所以皮肤松弛导致了纹身走样。也许当年那是码头上最牛逼的纹身师纹的，纹的是惟妙惟肖的妙龄女郎，但无论如何，时候到了，再美的女郎也都会变成面目可憎的灵长类动物。
我看看天，雨下的越下越大，看不见天，只能看看他。＂我猜你一定想知道现在那么多高科技什么雷达GPS的我还是得把灯点上。＂他又找我要了一支烟。＂这就像你闭眼都能摸回家，但你爹妈还得给你留个灯一样。不是给你指路，而是告诉你他们都在，你将要到达的地方，还是你熟悉的那个世界。＂我听着有些愣，感到了些许哲学的意味，但还是尽力显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把烟头丢到雨幕中，暴雨打着白铁皮制的车厢顶上，击出密集的鼓点声，使我没能听到熟悉的烟头熄灭声，有些怅然若失。＂深奥吧！听不懂没关系，等你老了就懂了。＂
我没搭腔，低头玩着手指头，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等他费力发动了车子，柴油机的吼声盖过了鼓声，＂崩崩豆子＂又开始蹦起来，连着转了好几个弯。＂大爷你可别绕路啊。绕路我也就给你那些钱啊。＂＂你少来，大爷我就没打算要你钱！要不是我也看不清路，我上哪走弯路去，直接开美国去得了。＂就这样过了十多分钟，豆子蹦到了蓬莱东路。
蓬莱东路尽管身处市区，但两旁延展开来都是些临时搭建的板房，恬不知耻地蹲在那里，丝毫不在乎市容市貌。稍高点的砖瓦平房伫立其中，就显得像是摩天建筑。昏黑的天色下，路两旁没有一丝光亮，除了前进的崩崩豆子前那两点豆大的光，整条路就像是冥河一般，我就像飘摇的灵魂坐在摆渡人的小舟上，等待着水鬼把船掀翻，漫无目的又意志坚定。老头还是眼尖，这么大的雨也能看见百米外的东西。＂草！”他开始骂。“这小鸡儿还真是敬业，比他娘的公务员都敬业，这天儿还出来工作。＂我问他哪里有鸡，他冲两点钟方向努努嘴。＂那不就是。＂隔着雨幕我并看不真切，那不过就是一团看上去稍显亭亭玉立的白色剪影而已。“鸡不怕淋雨吗？”他笑得咳嗽，“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逼？”但不知为何，我还是叫他停了车。
转身跳下了车，路面积水有我脚踝高，雨也依旧狂野而绵密。我费力向那个白色剪影跑去，身后传来那老头被风吹散了的喊声。＂哎我从这等你啊！十分钟够了吧…＂
她倚在街边板房的墙上低着头，嘴里叼着四分之三支熄灭了的烟。屋檐将落在她头顶的雨巧妙地引导至她穿着黑色凉拖的脚边。我就这样站在雨里望着屋檐下的她，她就这样站在屋檐下低头望着脚下的水洼。三次闪电两次雷鸣后，看起来她下了很大决心，缓缓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眼皮，叼着烟含混不清的说了一句：＂火。＂
我的火机在湿透的口袋里受尽了委屈，火石打了三四下才燃起极不情愿的火焰。那团火穿过雨帘送到她面前，没有被雨打灭。她慢慢撅起嘴把那多半截烟点着， 吐出小小的一团烟。＂走吧。＂
我一脚跨进了屋檐下，脚后跟踏到水坑里溅了一腿泥，跟着她沿着迷宫样的屋檐下一边躲雨一边走。左转一次右转两次，她面对着一个门檐喷涂着红色涂鸦的板房停下来。她沉默着从门檐上摸着钥匙，开了门，门锁是那种无论放到巴黎还是铁岭都卖两块五一个的样式，细到用眼神就能把它瞪断。＂防君子不防小人？＂我抛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却笑了，那苦笑使她更像我失散多年的女友。她抖干净拖鞋里的积水，＂你看，来这的东西有哪个像君子呢？＂
她的屋子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屋里没什么家具的缘故。我探进半个身子向里面侦察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可以藏进彪形大汉的可疑地方。＂进来吧。＂她把凉拖留在了门边，光着脚走了进去。＂我要不要换双拖鞋？会弄脏你的地……毯。＂我这才发现屋里竟然铺了米色的地毯。＂没事，光着脚就可以了。＂她走到床前，背对着我把连衣裙脱了下来。我也背过身，蹲下来费劲地解开被水泡涨了的鞋带，把湿透的鞋和袜子留到了门口，别过头用眼神偷瞄了她一眼。嗯，比她瘦多了，肩胛骨并没有那样高，小腿上也并没有那纹身。我就这样等着她换衣服，尽管她并没有换衣服，而是把胸罩也脱下来一下滑进了被窝里。
＂来吧，把门关上。＂她闭着眼裹着被子轻声说。我光着脚站在原地望着天花板上突兀的灯泡没有动。＂不来吗。＂她保持不动轻声说道。＂嗯，我只是觉得你像一个……熟人，想和你聊聊而已。＂＂嗯。＂她还是没有动。＂把湿衣服脱了过来吧。＂声音更小了。＂这种天气容易感冒。＂
我无比应景地打了个喷嚏，稍稍犹豫了一下，再次确认这屋里真的没法藏进一个彪形大汉，转身关上了铁门，脱掉了紧贴在身上快被体温烘干的衬衫和牛仔裤，一丝不挂地站在门前看着她。她抬起左眼皮看了我一眼。＂不穿内裤，有内涵啊。＂
关上门后，除了偶尔轻微的雷声，再也无法得知屋里没有窗，只有一台空调被当作代表极力地和外界空气做着交流。我站了一会，鸡皮疙瘩起到了手指尖。她把被子掀开，可头发却遮住了胸，我又有些怅然若失，但似乎比那个她的要大一些，我有些放心了，走过去到床前，低头看着她的上半身，也钻了进去。
但我只是看着天花板而已。
在这期间，我回想起很多很多。比如咖啡店啊，电影院啊，还有其他有的没的。
这时候我偏过头看了看她，她好像睡着了，细小的鼻翼时不时抽动，睫毛也不时抖一抖。
随后我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也依旧睡着。
我悄悄下床，衣服不知何时被她挂在了暖炉上，已经被烘干了。我穿好衣服，在床边站着看她，她好像浑然不觉，只是抖了抖睫毛而已。
我知道自己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打开门，雨还是那样大。我沿着来时的路回去，老头发现了我，吆喝着我过去。
＂三分钟，小伙子你是不是肾虚啊。＂＂没有，喝了杯水而已。＂＂神经病。＂他发动了车，开得很快，也一直看不到路。我不担心会被带到哪里，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只是知道，我不会再来这里罢了。
回到酒店，雨已经停了，路人都在骂天气预报的夸大其辞，老头却在谢天谢地，因为渔民又能出海捕鱼了。
其实天气预报说的永远都没错，只是这城市下雨的地方，你恰巧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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