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潘金莲
老虎恶狠狠的咬向武松的拳头。
流出的虎血也随着寒风被吹起。
身材魁梧的武松压在了老虎的身上,接二连三地对准老虎的额头出拳。
老虎的獠牙与爪子死死剜进了武松的皮肉。
像是痉挛似地挥舞着的前爪,不断剜着利爪抓向武松的额头。武松的太阳穴已经被划破了。
就算这样,武松也丝毫没有放下抬起的手臂。
他发出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呐喊,浑身是血,继续猛地挥出拳头。
毛发破裂,骨头破碎,鲜血四溅。
然后,武松用像是使出了浑身力气一样的必杀一击直直地打向老虎的眉心。
老虎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带着沾满了血泥的毛皮沉重地倒在了残雪上。
武松抬起那只软骨嶙峋的老虎的身体,把它举过了头顶。
额头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视线。
然后猛地将老虎摔向了一旁的岩石。
老虎不听使唤似的地吐出了红彤彤的舌头,颤抖了两三下之后,伸长了四肢。
与此同时,武松也仰面倒在了地上。
手脚发麻,肩膀灼痛。
倒地的武松取下腰间的一个瓠子,用冰凉的酒润湿了喉咙。
然后把喝空的瓠子随手一丢,睡了过去。
呼吸困难,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了。
全身各处都能感受到自己激烈而频繁的心跳,就这样被这种感觉包裹着,武松笑了。
喘着粗气地笑了。
从未有过这样愉快的记忆。
也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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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来。
武松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刚一睁开眼睛,刺眼的光芒就射了进来。
天空中蔓延着朝霞。
那是像血一样殷红的天空。
「已经……早上了?」
大概是失去知觉之后睡着了吧。
旁边还躺着那只被自己打死的老虎。
武松举起了自己的双手看了看。
不知是老虎的还是自己的,红褐色的鲜血已然沾满了全身。
「我还活着……!」
武松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痛……”
但是身上的剧痛使他顿时惨叫起来。
的确,他还活着。
武松拔掉剩下的一个瓠子的塞子,咕咚咕咚地喝尽了酒。
冰凉的酒潺潺地通过了自己的胸膛,清澈的醇香蔓延了全身。
此时仰望着朝霞喝下的酒,是武松一生中喝过最美味的一次酒。
当武松愉快地擦嘴的时候。
看到了从山路对面隐约出现的几个人影。
个个手里都拿着刀叉和棍棒。从外观判断,似乎是附近的猎人。但总年龄看来,都是早该退休的老人。
大约六个朽木一样的老人正僵硬地向这边前进着,缓慢地在崎岖的道路上爬行。
武松再一次躺回在枯草上。
脚步声也在笔直地接近。
“你们……看那个!”
猎户们注意到了武松。
紧接着一同跑过来围住了武松的身体。
“死了吗……是死人吗?”
“是被老虎杀死的吗?”
“又是那只该死的畜生!”
“听说被老虎咬死的人会变成伥鬼,一定要小心!”
武松在心里微微一笑。
“还很年轻,真可怜啊……”
突然,武松啪的一声从杂草里跳了起来。
“哇!!”
“混蛋,你们说谁死了呢?”
武松怒斥着像受惊的蜘蛛一样四散逃跑的老猎人们。
“死掉的,明明是老虎好吧!。”
武松大笑起来,像仁王一般站立在那里。
“这可不得了……”
猎人们都惊呆了,一声不吭地默默走了回来。
他们看了看武松所示的岩阴,更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是那只老虎!”
“的确是那个吃人的老虎……”
“死了吗?”
“已经死了!”
武松敲了敲了自己沾满鲜血的胸膛。
“不会是你一个人杀死的吧?”
“真是倒霉的老虎啊……”
老人们面面相觑。
然后一齐向武松跪下,双手合十。
“啊?这是干什么?”
“你真是我们的救世主啊!”
“我们的孩子,还有孙子……都被这畜生糟蹋了。”
“是你替我们报了仇啊!”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武松,是清河县人。”
“请一定要到我们村子来……”
老猎人们这么说着,同时砍下了附近的树,把老虎绑在木桩上抬了起来,带着武松一起来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刚到村子里保正的家,老猎人们就把已经死掉的老虎抬了出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都告诉了保正,不知因为什么事聚集在一起的人们都很高兴。紧接着,村子里就为杀死长期困扰村子的老虎的豪杰,举行了盛大的宴席。
不久,接到通知的县政府也派来了使者,要将将打虎英雄迎接到县城。
“不,我……”
面对如此郑重的礼遇,武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村民们便让武松换上了新衣服,把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插上了鲜花。
使者准备了两个轿子,前面的轿子上放着老虎的尸体,后面的轿子上坐着武松。
花轿上装饰着用红布做的花饰,武松的胸前也系着用崭新的绢子做成的红色花带。
由喇叭声和锣鼓声引领的的盛大队伍,在初春的阳光下向阳谷县的县城前进。
刚进城门,街上就已围起了人墙。
“老虎来了!”
人们相互吆喝着,陆续地聚集在一起。
“那就是打死老虎的人啊!”
“好厉害啊!”
在一片惊讶声和赞誉声中,载着老虎和武松的轿子热闹地向县衙门走去。
“一看就有英雄的风范啊!”
“那手臂真强壮!”
“真是个好汉啊!”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大人和孩子也好,都为了一睹传说中的豪杰而争先恐后地挤进人群之中。小孩子们都欢呼着,跟在轿子的后面。
「干了件大事呢!」
虽然在欢呼声中被抬着走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什么不好。
在摇摇晃晃的轿子上,武松望着眼前聚集在一起的狂热的群众们。
这个时候,一阵风吹过,武松的视线突然停留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那个在稍远的屋檐下站着的,年轻的女子。
头发上连根簪子都没戴,身穿浅绿色、毫无装饰的粗布衣服。
但是,那个身姿却像是自己会发光一样,在聚集的众多群众之中脱颖而出。
恬淡的红唇似乎微微湿润。还有那双像是截取了夜空一样明艳闪耀的双瞳。
武松感觉自己仿佛要被那眼睛深处的光辉吸进去一般。
视线交汇,相互缠绕着。
唇角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但是,女子没有笑。
只是那样大大的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武松。
闪耀的瞳孔像是小小的深泉一样,有种被吸引过去的恐怖感。
在那泉水深处,好像无声地沉眠着什么甜美,黑暗,而温暖的东西。
仿佛感觉到了那些情感一样,武松情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
游行的轿子继续不断地向县衙前进。
女子依然在那里一直凝视着武松。
无论相隔多远,武松始终感觉到,女子的视线始终包拢着自己的全身。
阳谷县的知县是一个看起来很和蔼,胖墩墩的中年男子。
知县带领着上下的官员,一同在政厅前迎接队伍。他一脸惊叹地望着放在铺石上的老虎,笑眯眯地望着拱起手的武松。
“真是个好汉啊!”
知县抖了抖圆乎乎的肚子,用朗厚的声音夸赞了武松一番,随即将他叫到了厅里。
“去年得到了西域的良马,今天又得到这么厉害的壮士,看来今年我的运气很不错啊!”
知县高兴地给武松赏赐美酒,以及杀虎人应该拿到的奖金。
“一共有一千贯,请别客气,收下吧。”
“我只是和它打了一架而已……”
武松决定把赏钱赠给整个景阳冈下的村子。
“请把这些钱交给那些因为老虎而失去了家人的人们吧。”
“……好。”
武松爽朗的笑容,另知县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好,那上钱就由你分配!虽说不能算是表示对您的感谢……但我想任命你做这个阳谷县的都头。壮士意下如何?”
“不,我其实……”
“请您一定要接受我县的邀请!”
知县热情地向武松劝道。
武松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接受。
「清河县和阳谷县近在咫尺。我要是当上都头再回去,哥哥也会为我高兴的吧!」
从那天起,武松就住进了衙门,担任阳谷县都头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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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了都头的武松,这几天每天都被官府里的人邀请,在衙门设宴,或是接受不断前来问候杀虎英雄的当地富豪们的问候。
这样的交往对武松来说只是无聊的事情,但在衙门的马厩里十多匹一字排开的名马,倒是吸引了他的目光。据说知县非常喜欢马,只要听说有好马,就会投入巨资购买。另外,地主权贵们在想要得到某种便利的时候,也会找名马献上,而不是钱或古董。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匹。”
知县把武松领到马厩,得意地指了指一匹马。
是一匹三岁左右的雌白马。
“这是去年从西门大官那里得到的马。”
听起来像是贿赂,但知县一点也不发怵,无所谓似的地摸着马的鼻子。
“西门大官人?”
这段时间,武松见过大多数地主土豪的面孔,但第一次听说那个名字。
“还没见过面吗?”
知县也露出意外的表情。
“那可是个有趣的男人。不过,他也很反复无常。虽然每过不久就会抛头露面,但如果想主动见他的话,他在县衙门附近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草药铺,可以到那里去拜访他。”
因为还没有参观过阳谷县的街道,所以知县当天下午就派武松到街上歇班。
武松也觉得无聊了,于是决定上街逛逛。
果不其然,在衙门的前面,有一家很气派的药店,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武松向店里瞥了一眼就了过去,继续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
街上的人们一看到武松就会聚集在一起,想听他讲杀虎的故事,就嚷嚷着邀请他去店里。最初乐于交往的武松,不久也开始觉得麻烦,便默默走向杳无人烟的僻静街道。
不久,他来到了一条满是破旧的房子的狭窄街道。虽然牌门上写着紫石街,但并不是什么高雅的街道。
规模很小的茶馆,卖着各种廉价商品的小卖店,还有贩卖佛具的店面等等鳞次栉比,每家店门口都坐着一脸疲惫的主人。
即使是能清楚的听见来自道路另一边的的惨叫声和谩骂声,也只是微微抬起头,根本没有人想站起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武松仿佛要逃离这个小巷中黯淡的气氛一般,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街头上,几个年轻的流氓们围住了小贩。
“胡人什么的,就不要在这里做买卖嘛。”
“不、可以、不付钱、那样、不好……”
“你在说什么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一个头上缠着布,留着长长的金茶胡须的男人滚到了路边。
一眼就能看出,是来自西方的胡人。
似乎是个卖胡饼的,在那个滚来滚去的胡人的周围,散落着几块扁平但撒着芝麻的烧饼。
恶童一般的流氓们,笑嘻嘻地围绕着蹲在路上的胡人。
“这种东西猪都不会吃吧!给人吃会不会死啊?”
“给你吃点好的吧!”
其中一个流氓从附近的店里抢来了肉馒头,靠近着胡人,并把他摔倒在地,然后拿着馒头,想强行塞进胡人的塞进嘴里,两个人也因此开始扭打在一起。
胡人紧抿着嘴顽强地抵抗着。
“喂。”
武松拨开了人墙。
“喂,你们干什么呢?”
他一把抓住了流氓的肩膀。
“干嘛?”
“打扰了……”
刚要开口的两个流氓的突然说不出话来。
钻进无赖的圈子的,并非武松一个人。
还有一个穿着漂亮的年轻男子从背后戳了戳另一个流氓的肩膀。
年轻男子看着武松,脸上浮现出威胁的表情,而看到了年轻男子的流氓的脸上,则浮现出卑贱的笑容。
“武都头好……”
“老爷好……”
流氓们点头哈腰,视线在武松和年轻男子之间尴尬地切换着。
“嘿嘿,没什么大不了的。”
肉包子孤零零地掉在了路边。
“不要欺负别人。”
年轻男子把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钱塞给流氓,挥手赶走了他们,还给胡人扔去了银粒。
然后,向武松微微点了点头,双手反在后腰悠然自得地走在大街上。
武松目送着他的身影,扶起了呻吟的胡饼贩。
“不要紧吗?”
“我、还好、但是、朋友、被打了……”
胡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跑向滚到了远处的大蒸笼。
“我、要去、帮他……”
蒸笼打后面一样,好像有一个肥胖的孩子倒在那里。
“武大、要、看大夫吗?”
“啊?”
武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胡人抱起来已经失去意识的,不是孩子。
而一个非常矮小的成年男子。
被打扭曲的脸。但是,即使没有被打,脸上的黑痣也会让人联想到某种动物的面相。
“……哥哥?”
永远不会忘记,也绝对不会看错。他就是应该身在清河县的哥哥武大。
“这不是哥哥吗!!”
矮小的男人叫了一声,睁开眼睛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扬起一直笑着的眉毛,睁大双眼环视四周。
“我是在做梦吗,好像听见二郎的声音了。”
男人摸着头上的肿起的大包不好意思地笑了。
“哥哥,是我啊!”
武松笑着跑过去,在哥哥面前弯下腰。
“……二郎?”
武大楞了楞,抬头看着武松,揉了揉青肿的眼睛。
“我是在做梦吗?还是被打迷糊了……?”
“哥哥还是老样子……”
武松像摆弄人偶一样,把武大的两个胳肢子拉了起来。
“真的是二郎吗?”
武大用那双小手,啪的一声拍了拍武松的手臂。轻轻抚摸着弟弟的脸。
“啊,二郎!是二郎啊!”
“是啊,是我啊!”
“太不可思议了,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你没听说打虎英雄武松的名字吗?”
“我听说过杀虎的事,但连名字都没问。那么,那个叫武都头的,就是你吗!喂,段先生,快看啊。这是我的弟弟!我们竟然在在这种地方相遇了!”
胡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久别重逢的兄弟俩。
两人虽然手拉着手,但在武松身旁武大显得是那么渺小。
“哥哥搬到这里来了吗?”
“嗯,去年就搬来了。”
“怎么突然搬家了”
“啊……到家里来就知道了。”
武大把掉在地上的两个蒸笼捡了起来,用扁担挑在肩上。多出来的一个蒸笼,由武松代替武大拿着。
“哥哥,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走着走着,武松突然好奇地问了一句。
“啊,那个人啊,是卖药的西门庆老爷。来,进屋吧。你一定非常会惊讶的!”
武大在紫石街外的一栋房子前停下脚步,红脸抬头看向武松。
然后,向家里呼唤着。
“金莲,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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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金莲,快开门啊!”
武大扣着门,但是并没有很快打开。
不知道呼唤了多少声之后,终于听到了脚步接近的声音和门栓脱落的声音。
“……今天回来好早啊……”
大门缓缓打开了。家中布满了微暗的光线。
“怎么,又被打了吗……”
分开门口的布帘后面,出现了一个女人。
一边无精打采地打着招呼,一边慢慢地从阴影之中显露身姿。
武松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那双仿佛能切裂黑暗的双瞳。
以及如花朵一样绽放的红唇。
是“那个”女人。
“我弟弟回来了哟!”
互相凝视的两人身下,武大自豪地挺起胸膛。
“没想到啊,那个打虎的武都头,居然是我弟弟!”
“……骗人的吧?”
女人凝视着武松,眼睛睁的老大。
“是真的吗?”
随即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武松。
“……啊。”
武松的嘴角也慢慢渗出了微笑
“……我也吃了一惊。”
女人就这样注视着武松,掀开帘子邀他入内。
“这么说的话,武大之前确实说过有个弟弟什么的……但是,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你这样的……”
“那个人”。
听到这句话时,武松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那是一种好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反向触摸着脖子的异样感觉。
奇妙的鼓动撞击着胸膛。甚至与遇见老虎时的心跳有几分相似。
“——真是吃惊……”
女人让武松坐下,倒了茶,深深地叹息着,再次低声道。
武大收拾了蒸笼,坐在武松对面,高兴地眺望着坐着的弟弟和站在身边的妻子。
“实际上,去年,潘金莲和我……那个,结婚了……”
武大一边搔着脑袋一边继续讲述。
“清河县的孙大户知道吧。有名的大财主,金莲是那家的使女,把她赏给我做了老婆……”
“那还真是……奇特啊……”
有钱人对家中的婢女不中意而卖掉,或者因为年纪大了,所以便宜地卖给别人做媳妇,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武松打量着天真地高兴着的哥哥和不愉快的皱着眉头的嫂子。
即使是以自己偏颇的视角看来,好脾气的哥哥比起人类也更像猴子。
然后,比起卖炊饼小贩的老婆,眼前的女人更像是首都青楼里做美艳艺妓的年轻女子。
即使是在柴进宅邸的侍女里,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
不如说,这样的女子,武松前所未见。
应该不是那样容易扔掉的侍女。
“……是为了泄愤哟。”
察觉到了武松的诧异,金莲用随便的语气说。
“老爷强迫我做妾,我拒绝了。因为我讨厌夫人那样颐指气使的人。这话传到夫人耳朵里,觉得问明明是个小婢女还自高自大,看不起正妻,触了她的逆鳞。说不想做本家的妾室的话,就要由主家来选择结婚对象下嫁。”
“就是这样,选中了街上最丑的我……”
武大不顾妻子的愁容,一脸笑意。
“但是,也因此掀起了轩然大波,周围都很吵嚷。一上街就被嘲笑,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想着到没人认识我和金莲的地方生活,所以索性搬家了。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和你见面!”
“那么,那个被我打死的官员的案件呢?”
“啊,那个官员啊,只是一时昏过去了而已……你逃跑以后又醒了。”
“那么,后来就没有追究了吗?”
“嗯。真是太好了,对吧?”
“……那个。”
这个时候,金莲插话道。
“虽然也要叙旧,但是不能只喝茶啊。我来照顾武松叔叔一下,你出去买些酒菜回来吧?”
“啊,倒也是!”
武大从金莲手中接过钱,一路小跑出了家门。
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水烧开了……”
金莲从厨房搬来了盆子盛着的热水,放在武松脚边。
白皙的手指伸向武松的脚。
武松反射性地缩起了脚。
“怎么了?”
蹲在脚边的金莲抬起了头。
白皙的容颜,在盆中升起的热气中淡淡地闪耀着。
武松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
初次相遇时感觉到的不安,并不是错觉。
“我自己来吧。”
武松自己脱下鞋袜,洗了脚。
金莲拿着擦脚的毛巾,一动不动地俯视着。
“买东西一直都是大哥去吗?”
被那视线弄得不自在的武松问道。
“……嗯。”
金莲面无表情地把毛巾递给了武松。
“因为,我不能长时间走路。”
金莲提起裙摆,露出了被美丽刺绣的鞋子包裹的小脚。
不足一掌,三寸长的缠足。
武松慌忙移开视线。
「这个女人——」
脚,特别是把缠足给别人看,不是正经女人的行为。
武松悻然地站起,背向女人站在通往后院的窗口。
女子带着不知道是微笑还是冷笑的面容,坦然地凝视着武松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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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还没回来。
武松顽固地站在窗前。金莲什么也没说,倒掉了洗脚水。
黄纸糊的格子窗前的花盆里,生长着小小的蓓蕾。
在这没有装饰的房间里,红砖的素色花盆和光泽的绿叶倒是增添了一抹色彩。
“……这是百合。”
武松不知不觉地拨弄起叶子的时候,金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边。
“这个……能开几朵花?”
“只有一个花蕾哟。”
“确实。”
金莲微微侧首,眺望着百合。
“我想,花要是能开两朵就好了。”
晚霞开始给窗户纸染上了淡红色。
“那样的话,我就能剪一朵插在头发上了。”
仿佛是在催促着什么一样,金莲仰望着武松微笑起来。
“在这样的季节吗……?”
武松自己也不知道百合是在什么季节开花,但是,现在明显还不是花期。
“是啊。放在阳光下,把房间烧暖和。那样的话……在冬天也能绽放。”
一瞬间,金莲露出了仿佛少女般的微笑,将视线转回了百合上。
“如果开的是白百合就好了……”
那样低语的侧脸,看上去就像是无垢的普通女孩。
就像其他的女孩那样单纯的天真无邪。
武松这样想着。
不久,武大抱着酒瓶和打包的下酒菜回来了。
马上就开起了小小的酒宴,三人各自入席。
各自倾听兄弟分别以来发生的故事。
金莲听着武松讲述打死老虎的事情,眼睛逐渐明亮起来,认真地侧耳倾听。
这期间,武大忙着烫酒,收拾菜肴,在厨房和饭厅往返来回。
武松座位的对面只剩下金莲,但哥哥丝毫没有在意的样子。
“说起来,哥哥的生活怎么样。生意做得还顺利吗?”
“嗯,马马虎虎吧。不过也交到了朋友……”
“刚才的胡人吗?”
“他是最近游荡来的,租住在村里的小旅店。和我一样根本不会能打架,但是有人欺负我的时候总是想帮我。”
“然后,就一起被打吗?”
“呜,结局是那样没错……”
“那个,武松叔叔是住在县衙吗?”
金莲插入了彼此大笑的兄弟之间。
“是的。”
“那样的话,有所不便吧……嗯?”
金莲的视线转向武大。
“让武松叔叔搬到家里住如何?”
“啊呀,对哦,那样最好不过了!”
武大喝了一点酒,已经面红耳赤。
“但是,那样太麻烦了……”
“可以到里面的房间住。三餐也一起吃就好,添双筷子的事。”
“是啊。金莲说的没错。和以前一样生活,怎么着也比住县衙好!”
“……倒也是。”
武松感觉金莲的视线仿佛在烧灼着自己的脖子,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下来。
但是,从哥哥家告辞的武松,向县衙申请搬家之后,在打包行李期间的时候,以及扛着行李往哥哥家去时,都断断续续地感到了后悔。
第二天,天还没全亮的时候,武松被关门声弄醒了。
起床后到外屋看了看,谁也不在,只是从厨房传来了收拾东西的声音。
看到金莲背对自己,在灶台前搅拌着锅子。
“哥哥他……”
“去做生意了。”
大概是刚蒸过炊饼的缘故,厨房弥漫着温暖的热气。
“一直都是这么早出门吗?”
“要不就赶不上卖早饭了。”
“哦……”
“很多人买炊饼当早饭的哦。武松叔叔不知道吗?”
金莲像是感到稀奇一样微笑起来。
“也正常啊,毕竟你是当都头的。来,快些洗脸吧!”
用金莲舀的热水洗脸的武松,注意到了厨房的角落里放着小小的竹床。
“这是……谁的床?”
“武大的。”
金莲把粥盛进碗里,若无其事地答道。
“嫂嫂你呢……”
“我在二楼睡。那种事情无所谓了。来……吃点粥,准备去上班吧。”
在武松装束的期间,金莲已经准备好了早餐。
而在武松吃饭期间,金莲也一直坐在稍远的地方,默默地盯着他。
“怎么了?”
不习惯被女人盯着看的武松,有点发毛地问。
“……发髻……”
金莲毫不畏怯的样子,凝视着什么似的孤零零地回答。
“头发,好夸张啊。”
武松的头发只是结成简单的发髻,旁边用布条缠了两道。
金莲的唇角露出了笑意。
“不要动。我帮你好好弄弄。”
的确,武松自己随手盘的发髻简直变形弯曲,绽开的头发也支棱着。
“没关系的……”
“身为都头,顶着这样的头发出去太搞笑了。来吧!”
武松本来已经粗鲁地站了起来,听到金莲像母亲告诫孩子一样的话语,不知不觉又坐了下来。
金莲站在武松背后,解开缠头布和发髻,从怀里拿出梳子,开始梳理起来。
就这样一直沉默着,一边梳着,一边灵巧地分开纠缠打结的头发。
灶上煮着药罐,低矮的小房间里充满了热气,温暖和潮湿混合起来,显得奇妙地明亮。
其中只回响着,梳理头发的轻微声音。
“……你的头发很软啊?”
“诶?”
突然被搭话的武松大吃一惊,直起了腰。金莲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好。
金莲将梳过的头发在两手间顺滑地流动,又从衣橱里拿了新的布条。
然后,系成了一丝不乱的漂亮发髻。
“很相配啊!”
金莲伸出了镜子。
镜子里映现着心情不爽的武松的脸,还有凝视着他的金莲。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
“……这道伤,是什么弄的?”
金莲越过肩膀,触摸着武松额上的伤痕。
“是老虎……”
雪白而冰凉的指尖,从额头划到太阳穴,然后滑到面颊上的伤疤。
喷到颈上的呼吸与心跳的鼓动从背后传来。
武松粗暴地把镜子放回桌上,踢开凳子站起身来。
“嫂嫂”
转身瞪着女人
“怎么了?”
金莲带着接近不可思议的眼神,伫立在那里。
房间里好像太热了。
笼罩着令人窒息的热气。
虽然武松想说些什么,但不知该怎么说。
然后仿佛要摆脱金莲的视线一样,默默地快步离开了家。
————————————————————
那一天,武松回家很迟。
“哎呀,回来晚了。”
武大轻轻敲了敲们,金莲一副等了很久的表情过来拿下了门栓。
“和县衙的同事们喝了顿酒。”
“是吗?”
桌上已经准备好了盛着鱼和蔬菜的碟子。
武大坐在桌上,似乎一直在等着武松回来一起吃饭。
“啊对了,武松叔叔……请用这个吧。”
金莲递出了一个有盖子的小陶罐。
“这是什么?”
“金创药。很有效的。”
“二郎受伤了吗?”
“被老虎划伤了。”
“这么严重……”
“不……已经好了。”
“治好才行啊。已经留下伤疤了!”
“你真细心。二郎,收下吧,用一点试试。”
“不……好吧。”
武松收下了药罐,回到自己的房间。
昨天在原本当做库房用的里间过夜,简单收拾了一下,放好了铺盖。但是武松走进房间后却发现,这里已经被整理的敞亮如新,放好了桌子和椅子,床上也铺好了新被子。
大概是金莲缝的吧。被端严丝合缝,针脚也很细密。
「并不是个坏女人啊……」
以前是在财主家当侍女的话,说不定还勤学好问,意外地会照顾人。
虽然因为和武大的关系,可能会相处不顺,但应该不会打架。
将对方当做嫂子对待,应该没有问题。
武松从行李中拿出了柴进赠与的银子。
回到外屋,递给了正拿起筷子的金莲。
“这是干什么?”
“请收下。”
“给我的?是银子啊……竟然还这么多……叔叔太见外了!”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嫂嫂不要客气,请拿去用吧!”
“好高兴……”
金莲抬头看着武松嫣然一笑,端起凉掉的菜盘去厨房重新加热了一遍。武大看着这一切。
“你来了以后,金莲也变温柔了。”
金莲的身姿消失以后,武大高兴地在武松耳边低语。
“她啊,其实本来就是个温柔的女人。再好的家,想过好日子,都必须有个好女人才行啊。所以,我拼命工作,不论如何,都想让金莲高兴起来!”
武松想起了厨房里看到的简陋的卧铺。
“哥哥……你幸福吗?”
“当然幸福啦!”
武大短短的脖子点了好几次头。
“我很幸福哟。只要看到金莲的脸,就觉得很幸福了!”
除了对嫂子的视线如芒在背以外,武松在阳谷县的日子过得还算平稳。
县城里很和谐,虽说偶尔也会发生一些事件,但最多不过是市民们的争吵罢了。县里的人都看在眼里,街上的人也都仰慕武松的武勇。
但是,有一天早上,他刚来到县衙,就发现有衙门里的人们来去匆匆的。
“这是怎么了?”
武松向过路的小个子问道。
“有小偷。昨天晚上,有人试图潜入马厩。”
“抓到了吗?”
“不,我们有追过去,但是被他逃了。”
“如果昨晚我住在这里,估计就抓他住了。”
但是,如果是进有钱人家还好说,但进入政府机关的地方也太不可思议了。即使是瞄准了知县的名马,这种行为也太大胆了。
正想进一步详细询问时,又跑来了另一个小个子的家伙。
“武都头,知县阁下来找您。”
“我这就去。”
武松一鼓作气地站起身来向马厩跑去。
与其和女人周旋,还不如追盗马贼。
武松跟着小个子的男人跑到马厩前,气派的马棚前站满了士兵。
知县正脸色苍白,心神不定地来回踱步,等待着武松的到来。
“昨天晚上,有人潜入了马厩的屋顶,打探里面的情况。”
县令一看到武松,就用尖锐的声音诉说道。
“一定是看到了我的白马……那匹马对我来说比妾室还重要!从今天开始,你就每天负责在马厩里监视吧!”
知县像个被诱拐的小孩一样惊慌失措。
“本来想让你搬到府上,可是官府在关键的时候可能又有所不便……”
“交给我吧。让我住在马厩里就好。”
武松高兴地答应了。
感觉终于可以自在的做回自己了。
因为现在,武松终于有了堂堂正正不用回家的理由,真是太感谢县令了。
“这是我正式托付给你的第一份工作,我很信赖你。”
这样说着,知县终于从马厩前离开了。
从那以后,武松一到晚上就睡在马厩的草苫子上,外面还有看守的士兵,过了两三天,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不久,新月之夜到来了。
这是一个有云的夜晚,街道的灯熄灭的时候,天空被黑暗封锁了。
「要是来的话,大概就是今天了。」
失败过一次的小偷,也可能已经放弃了。
但是,武松下定决心,今晚一定不会睡觉。
他躺在香喷喷的草苫子上,望着挂在天花板上的亮窗,浑然地迎接着深夜的到来,转眼间,已经是四更天了。
突然,他好像看到了窗户上的什么东西一样,跳了起来。
同时,本厅也发出了声音。
“着火了!”
武松跑到门前,听清了从里面发出的很大的声音,一脚踢开了门。
“怎么了!”
“后面的仓库着火了!”
后面建筑物的屋顶,确实一片红亮。
“快救火!先去主屋!”
武松大声地命令着围观的士兵们。
“我先去了!”
士兵们也急急忙忙地跑着跟了过去。
不久,马厩里,谁也不在了。
在浓浓的夜风中,敞开的门发出清脆的声音。
马厩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由于骚动而感到恐惧的马嘶声和马蹄声。
天花板的窗户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掉了下来。
发出了很轻微的声音,降落在草苫子山上,一边唱着什么歌,一边在马群之中来回徘徊着。
不可思议的是,一听到那首歌,原本闹得沸沸扬扬的马突然回到了平静的气氛。更有甚者,竟然陶醉地垂下头,乖巧地侧耳倾听。
人影一边低声吟唱着,一边在最里面的白马面前停下了脚步。
“等等!”
当那只手臂即将伸向马的时候,武松手拿朴刀从门后的阴影处飞了出来。
然后跑到了人影的背后。
武松伸出手,想抓住那只手臂。
就在这时。
有什么东西从影子的手中飞了出来。
下一个瞬间,火花四溅。
同时卷起了一股浩荡的风。吹进啦眼睛,刺痛了喉咙。不知是唐芥还是花椒,让人眼花缭乱,难以行动。
同样被风影响的马儿们开始骚乱起来。武松也不禁掩面停下了步伐。
在这个间隙,人影向门的方向跑去。动作像野兽一样敏捷。
从武松的腋下穿过,就这样飞奔出马厩。
武松一边咳嗽一边跟在后面。
想喊起士兵们一起,但嗓子像被灼烧一样,说不出话来。
「可恶!」
武松一个人在漆黑的街道追逐着远去的人影。
直到一路追到郊外,人影终于迷失了。
那一带连像样的房舍都没有,只有倒塌的荒芜寺庙和杂草丛生的空地。
武松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到哪去了?」
倒塌的土墙的阴影,以及隐秘的草丛,好像有很多可以隐藏的地方。
黎明临近。
地面很暗,东边的天空也开始染上琉璃色。
武松在黑暗中依靠着微弱的灯光慢慢地走着。
他走进荒废的古寺的庭院,望向四周。
干枯的池塘的对岸,好像有一座小小的假山。
在那上面有一个人影。
“是谁!”
武松飞快地穿过水池,从背后拔出了朴刀。
那个男人在地上铺上了布席,整个身子扑在上面,面向西方黑暗的天空跪下。
人影慢慢地回头看像武松。
“是、你啊……”
是那个卖胡饼的胡人。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祈祷。”
他挺直腰板跪坐着,冷冷地回答。
“我一直在这里祈祷。”
“什么?”
“凌晨到了,我们要祈祷。”
“什么……”
“真主。”
胡人指了指黑暗的西方天空。
“啊?”
这是西方沙漠彼岸的国家的信仰。
胡人在拂晓的风中扬起金色的胡须,不断地点头。
“我从、远方的、西域、而来。”
胡人站起身来,把布席揉成团抱在怀里。
“长途旅行……我在、寻找。”
胡人背对着武松,慢慢地往假山下走去。
从他的背影中,丝毫看不到他那不为人知的模样,甚至散发出一股难以侵犯的威风。
“……什么?”
武松不断的发出疑问。
胡人的回答,永远都是嘀咕着那几句难以捉摸的话。
但是,那是遥远的异国语言,武松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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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胡人再会的那天,武松久违地回到了武大的家里。
得知马匹被小偷盯上,知县将马匹转移回官邸隐藏起来,并决定雇私人保镖来守护。
傍晚,结束了看守工作的武松站在了数日不见的紫石街门楼下。
街上依然没有什么活力。夕阳在天空中蔓延,晚霞的光线参差地射入狭窄的胡同。店家大多已经关门了,黄昏的紫色薄暗中,面带倦容的小贩零零散散地走在街上。
不久,武松在大街的对面看到了武大的房子。
但是,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光,其中有个面熟的男人挤了出来。
那是之前与武大相会时,煽动地痞流氓殴打胡人的男人。
还是穿着流行的丝绸长衣,带着潇洒的头巾。但是,今天却是一副很不爽的样子。
「是那个叫西门庆的男人。」
武松放慢了脚步。
西门庆也注意到了武松。
但是,今天他看到武松也不点头,只是皱着眉头斜了他一眼就走过去了。
「——什么啊……」
武松对那种态度无法释然,同时敲响了家门
敲了一次没有开。两次、三次,继续敲响。蹙着柳眉的金莲粗暴地拉开了门。
“太过分了,有完没完……”
“什么?”
“哎呀,是你啊!”
金莲露出了笑容。
“哥哥他……”
“还没回来哦!”
武松的粗眉毛抽动一下。
“刚才出去的男人,是西门庆没错吧?”
“……啊。”
金莲平静地回到厨房。
“以前,帮他家做过几次衣服。这次又来拜托……我拒绝了。”
“只是为了拜托,就要专门来家里吗?”
“谁知道呢,一定是闲的蛋疼……”
金莲端着锅回到房间里,带着艳丽的笑容请武松坐下。
“比起这个,好久不见叔叔了!”
面朝后院的窗户,照射着夕阳的光芒。少许饱满的百合花蕾,在暗红色的背景下描出了黑色的剪影。
“好几天没见到露脸,我很担心。那个……看这个,怎么样?”
金莲侧过头,秀出新盘的发髻。
“什么?”
“这个哟!”
发髻上插着崭新的发簪。
“是叔叔给的银子打的!”
小小的银片做成了一串垂下的蝴蝶,耳朵上也装饰着同样的耳环。
艳丽的黑发,还有垂落在雪白颈项上的银色蝴蝶一同映入眼帘。
沐浴着窗户中射入的黄昏的光芒,闪闪发亮。
“如何?”
这样问着的娇柔女子的美丽面颊和温婉颈项,也染上了茜红的光辉。
没有修饰的嘴唇上,浮现了美丽的嫣红。
“很漂亮吧?”
武松暧昧地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向自己的房间。
在他背后,金莲小声低语着。
“……果然,不适合我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怎么样呢?”
回头看去的武松,与金莲的视线在暮色之中碰撞。
摊贩在叫卖,长长的尾音在外面的大街流淌。
能清晰地听到孩子玩耍和狗儿嬉戏的声音。
但在这座房子里,鸦雀无声。
“……到底怎么样呢?”
在可见的金色光芒之中,金莲露出了自豪的微笑。武松默默地踩着黑暗,背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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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回到家里后,金莲比以前更加细致地照顾起居。
似乎并不在乎武大,却总是盯着武松的一举一动。看起来若无其事,但是武松明显受到了格外周到的照顾。
注意到这一点的武松,尽量在武大不在的时候出去,晚上回来得也很迟,尽量避免和金莲两人独处。
即使搭话,也只是冷淡地回答。金莲露出生气的表情,或者闹别扭时,也绝对置之不理。
“最近,都不怎么在家里吃饭了啊?”
因为武松回来的次数明显减少,武大也感到了寂寞。
“因为工作很忙啊。”
“也是,毕竟当都头了嘛,应酬就是多!”
这样交谈的时候,金莲仿佛责备一样的眼睛一直看着武松。
「还是以老虎为对手更轻松些……」
武松想要搬出去住,但没想好用什么理由说服哥哥。
其实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在金莲的双眸深处,总是潜伏着什么让自己难以言说的不安。
武松没想好怎么说,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做。于是,每天都在早上天还没亮时就开始梳洗,准备出门上班。
刚穿好衣服出了房间,就看到金莲正在在给百合浇水。因为这几天的寒冷,花苞一点没有开放的意思。
“不喝点粥吗?”
金莲向着面色冷淡走出来的武松打了招呼。
虽然武松一直不吃饭,但金莲每天早上都会煮好热粥等着。
“没有食欲。”
“……外头很冷啊。”
“无所谓。”
咬着嘴唇的金莲的双眸中,浮现出了悲伤的颜色。
但是,武松只是假装没有看见,离开了家。
外面吹着刺骨透肌的寒风,天空中弥漫着铅灰色的云。
今年的春天比往常来得迟一些。
白天气温也不是很高。武松竖起衣领,在街上巡逻。
到达菜市场的时候,听到了男女争吵的声音。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武松拨开围观人群走上前去。和卖蔬菜的男人吵架的女人,毫无疑问是潘金莲。
银色的蝴蝶,在寒冷的北风之中颤抖着。
一瞬间,武松不知如何是好,犹豫起来。卖菜男粗野地叫骂,金莲的雪白面庞含羞带泪,紧咬着嘴唇没法答话。武松实在看不下去,无可奈何地介入两人之间。
“嫂嫂?”
“武松叔叔!”
回头看见了武松,金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她指着哑口无声的卖菜男挺起了胸膛。
“你看,我说过的吧。你再乱讲话的话,我就要叫家里人来了。你看,现在怎么说!”
“怎么了?”
“你可别后悔哦!武松叔叔是我老公的弟弟,我可没有骗人!之前说不卖菜给我,现在你怎么说?”
“不,我随口乱讲的……如果那样,是我不好……”
卖菜男挠着头向武松道歉。
“现在又怎么了?看武大是那种人,就把我也当笨蛋吗!”
“呃,算了吧。你要买什么?”
“冬瓜啊!”
“你看,这个是最好的。怎么样?”
卖菜男指着菜堆里最大的冬瓜。
“给武都头吃的话,必须拿最好的!”
“那是当然了!”
金莲耸起肩膀,付了钱。
冬瓜足有一个小孩子那么大。
武松苦笑着询问——
“说起来,这么重的东西怎么运回去啊?”
“是哦……”
金莲像是才注意到一样,瞪大了眼睛。
“那个,我真的没有考虑……”
“我来拿吧!”
武松把一搂粗的冬瓜扛在了肩上。
“好厉害!”
金莲看到隆起的肩膀肌肉,发出了感叹。
感到那熟悉的后背发毛的感觉,武松赶紧加快了步伐。
“亏得你能走到这里来啊……”
“以前一直拜托武大买菜,但他一直买不到冬瓜。所以,我想自己来买。我想给你做好吃的!”
武松背向天真无邪地讲述的金莲,扛着冬瓜,不停步地向家里走去。
“等等我……”
听到呼唤声的武松回过头去,看到金莲正挪动小小的鞋子,拼命地向前走,没有依靠,踉踉跄跄地在路上挣扎前进。
只有小孩子那么大的缠足,很难跟上普通人的步伐。
“武松叔叔,你走太快了!”
金莲抬头擦汗的时候,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
武松反射性地大踏步上前,一只手接住了即将倒下的金莲的身体。
感觉像摸到了轻轻飘起的羽毛一样。
金莲散开的长发触到武松接住的手臂,有什么甜甜的香味飞扬起来。
“谢谢……”
武松听到了道谢的声音,立刻放开了金莲的身体。
然后继续扛起冬瓜,尽量缓慢地再次迈步。
金莲在几步之外,低着头慢慢跟在后面。
今天,不知为何有种汗毛逆立的不安感。
「是我想多了吗……?」
回想起来,金莲只是对自己过分亲昵,但并没有频送秋波,或者挨挨挤挤地公然示好。
也许是自己对她冷淡过头了。
把冬瓜搬到家之后,到门口送武松回县衙的金莲,一边呼出白雾,一边仰望着灰色的天空。
“这一定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今天,请早点回来吧!”
银色的蝴蝶,在苍白的面颊两侧忽闪忽闪。露出了仿佛透明一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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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下午。气温更加冷了。
雪花飘飞,到了傍晚,残雪把街道覆盖成了白色。
嵌在墙壁里的窗户上,能隐隐约约看见簌簌地堆积起来的雪花。
冰冷昏暗的厨房里,金莲正在料理冬瓜。
剥去外皮,切成薄片,放进锅炒。少许放了些鸡肉和生姜调味,慢慢地炖煮。
缭绕的热气,被金莲满满地吸入胸中。
锅中煮着切薄的冬瓜。
白色的冬瓜发出库次库次的声音,逐渐变得柔软而透明。
金莲伫立在锅边,倾听着冬瓜煮开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太鼓与喇叭的声响重叠起来。
热闹的音乐。
人群的喧嚣。
火红的花带。
以及那个坐在轿子上,好像稍微有点害羞的样子挺起胸膛的男人。
还有,躺在轿子前面的,金色的老虎。
沐浴着锅中升起的热气,金莲回想着扛着冬瓜的武松隆起的手臂。
「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内心深处知道,总有一天会与他相遇。
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男人。
金莲的唇边,逐渐绽开了蜂蜜一样甜美的笑容。
紧接着,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嫂嫂!”
沉醉在弥漫的热气中,金莲慢慢地回过头来。
“……等你好久了。”
锅里早已煮软的冬瓜,已然接近融化。
|第二十四回、潘金莲
潘金莲 第二十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