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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部落 见一面少一面|

小说部落 见一面少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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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9月,我收到一条陌生人的短信:“有时间回家来一趟吗?”

我没回。想着也许是谁搞恶作剧,或者骗子在找人给智商充费。

但很快又收到一条:“我是冯珊珊。”

冯珊珊是我高中时的同桌。工作后我们渐渐失了联系,我的号码大概是她从别的同学那找到的。年纪大了,很少再交新朋友,有老朋友联系我,还是很开心,于是立刻打电话给她,可是她挂断了,很快又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抱歉,我在医院不方便接电话。”

“你生病了吗?”我立刻回她。

“不是我生病,是牛牧华。”

“他得了脑瘤,快不行了。我今天来看望他。他刚睡着。”

我愣住了。牛牧华,当年他就坐在我们的后排,瘦小,尖刻,总是愤怒。算年纪,他比我大一岁,也不过35岁,这么会生这么重的病?

又一条短信发过来:“我前几天和几个高中同学一起来看望他。他妈妈在照顾他,说他的精神有时清醒有时连人都不认。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看见我们还是能认出来的。我们和他说着话,说起来以前的事儿,说起了你。”

“嗯。”我回,“他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前天我们走后,他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他情绪非常低落。我今天来看他,他说不出话,抓着我的手,在我的手心写着字。写了好几遍,我才认出来那是你的名字,我问他,你是想见徐清晨吗?他的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了。”

我望着短信开始发呆。

“清晨,如果你方便的话,抽时间回来看他一下吧。他最想见的人是你。”

“好。”感觉像有一只手在抓我的心,把它握住了,又揉碎了,我回复冯珊珊,“我明天就回去。”

我跟老板请了3天假,回家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在外多年,每年回去两三次,但很少和高中同学联系。只是觉得当年我就没什么存在感,现在也不需要重新找回了。

老陈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跟他说了情况,老陈问:“这个人是不是曾经喜欢你?”

“是的。”我承认,“他曾经非常喜欢我。”

老陈瘪了瘪嘴:“怎么个非常法?有像我这样喜欢你吗?”

我笑不出来:“别贫,他是个很苦的人。”

我知道他幼年丧父,矮小孱弱,母亲一个人带他和妹妹,贫困交加,脾气还倔,不懂退让,高中的时候没少受欺负。因为不堪忍受,还曾经想过自杀。而现在,大好时光还没开始,竟然又得了绝症。不知道为什么上帝要对他这样不公平。

“那他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你,你呢,你喜欢他吗?”老陈想了想问。

“他说是因为我才选择活下来的。”我说,“但我并没有喜欢他。”

老陈点点头:“你属于对自己的情感认知很清晰的那种人。你没有喜欢他这点,我信。”

“所以,我回去看他,你不要吃醋。”我说。

“可我心里还是酸酸的。需要我陪你回去吗?”老陈问。

“不用。在家等我。”我说。

每次坐飞机,都会觉得胃难受。又遇到气流颠簸,简直是要吐出来。只好靠着闭目养神。昨晚一夜没睡好,想起的都是那些老事情。

青春很痛,于我来说。那些年流行的疼痛青春小说,现在屡遭批判,但真的很契合我当时的心境。

食堂只是个大棚,排队用饭盆打饭,阳光透过缝隙照晒下来,灰尘在光中跳舞。

没有暖气空调的教室,冬天里只能门窗紧闭,开门关门的刹那,味道都感人。

冬天里也每天洗内衣,生了冻疮的双手后来握不住笔。

第一次考试物理试卷半张没做,提前交卷,夜半打着手电筒在宿舍里从第一页开始重新学过的咬牙切齿。

和父亲吵架后,在高中的操场上拼尽全力地跑,跑到整个人的意识都变得虚空。

被语文老师认定抄袭的作文,和那些撕碎的作文纸。

因为某个男生在楼上大喊我的名字而成为笑柄。

宿舍的女孩对我有意见,半盆水泼湿我的被褥。

青春很痛,但我从未哭过。连老陈都说,我虽然表面柔弱,但骨子里有狠劲儿。老陈懂我。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我不是曾经的那个我,但还是相信,所有的旧时光会依然留存在某个宇宙空间里,总有一天会被重新播放。若我有机会再看,我是否会后悔曾经说过的话?

“我帮你不是喜欢你。”

“我帮你是我自己求宁静。”

牛牧华的成绩并不好,虽然我猜他一定很想努力。只是心事重,所以容易注意力不集中。大概有点儿鼻炎,所以经常头痛打喷嚏。于是上课经常打瞌睡,自习又经常走神。他长得也不好看,一脸青春痘,衣服也不合身。从任何方面看,他都不会是一个受欢迎的人。

那时我坐他前排,他上课睡觉,老师上课用粉笔砸他时,经常会砸到我这里。他的同桌是个眉清目秀的高个儿篮球少年,我的同桌冯珊珊很喜欢他,所以,总是回过头去和他的同桌讲话。要么提问题,要么瞎聊。偶尔的自习课,冯珊珊就会和牛牧华换座位。而牛牧华就会很不情愿地坐到我旁边。

我极少和他讲话。而他要么在看小说,要么在睡觉,偶尔试卷做到一半又会嘴巴里嘟嘟囔囔地发个脾气。谁会喜欢他呢?我想。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那时不知为何,已经练就不喜形于色。我沉默寡言,是因为内心平静。我那时就开始相信,我想要的,只要我努力了,就能得到。而那时我想要的不过是可以远离家乡的一纸一类本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只有一次,他喊我说我的棉衣破了一个很大的洞。

我看了一眼,是口袋的位置被刮破了。

“没事儿。”我说,然后用力地把口袋撕掉了。之后不管他震惊的目光,继续写试卷。

还有一次,周末回来,他的眼睛红红的,一直趴在桌上。班主任来教室视察,喊他起来,他竟然起身摔门离去。过了很久回来,冯珊珊坐在他的座位上,他只好一言不发地坐在了我旁边。我问他怎么了,他只是冷笑,眼睛里的光挺吓人。后来熟了才知道,他的母亲和妹妹经常被势利的亲戚欺负,每次回家,母亲的唠叨会让他又气愤又自责。

我吃饭快,不过是想争分夺秒地克扣学习的时间。有时从大棚食堂吃完午饭回来,会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教室里就我们两个人,开始时连个招呼也不打,慢慢地会问:“吃了吗?”

有时他说吃了,但我猜他没有。

母亲偶尔会送一些吃的给我,太多了,所以会和身边的同学分享。不过是一些零食和泡面以及一些自己做的肉脯和咸菜。有一次冯珊珊悄悄跟我说:“你知不知道你是牛牧华同学的救星,他每天吃饭不打菜,只就着你的咸菜和肉脯。”

自然是牛牧华的同桌告诉她的。

我知道后,每次回家,会多带一些,分他多一些。

那时也不觉得他喜欢我。但大概一个不被待见的少年,会放大任何一点温暖。渐渐地觉得他自习的时候不再趴着睡或看小说了。不会的题目,他会主动问我。我自然是会帮他解答。他非常聪明,理化方面的问题,很多我自己不太明白,只能套用课本的时候,他会想到其他的解答方式。

那时我们都住宿舍。女生宿舍10个人。男生宿舍也是10个人。除了睡觉,我几乎不回宿舍。他似乎也是。和宿舍同学的关系大概也不太好。有时会听到和他一个宿舍的男生嘲笑他自己补衣服像个娘们之类的。因为他打喷嚏声音太大,也屡遭嘲笑说他像驴。有一次在食堂,一个男生坐在他对面吃东西,他一个喷嚏打过去,男生扣了饭盆就给了他一拳。他身材矮小又瘦,自然是打不过。但他还手,绝不会让。总之那天本来就不被班主任待见的他,被罚写检查,还鼻青脸肿了好些天。

有一次,他还主动袭击别人。大概是一群男生嘻嘻哈哈聊天说死亡的方式哪种最疼。说到了电死。他莫名其妙就冲过去打。后来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电死的。虽然说话者并不知道这个事儿,也无恶意,但他太自卑敏感,几乎草木皆兵。

他有一个本子,会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讨厌他的人,有一次趁他不在把那本子偷出来在班上念。不过是记一些账,一些个人的心情。当时是运动会后,教室里人并不多。他回来的时候,他的本子正被阴阳怪气地读到:“我的世界会好吗?现在只有每天看到的那一缕光能让我的痛苦减少一些了。”

结果自然是他又冲上去打成一片。

不知道什么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高三寒假快到来的一个晚自习时,他没来。直到快9点钟,自习要结束的时候,我才在一本很少用的名人名言录里看到了夹着的一张纸。我认出了那纸上的花纹和他的字,他写着:“徐清晨,你是唯一一个我要道别的人。因为怕你被困扰,所以我的道别是悄悄的。我觉得活着很累。这个世界对我太不友好了。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过什么,以至于这辈子未曾感觉过什么温暖。谢谢你每次都给我分享你的食物。谢谢你眼睛里从来没有对我流露出嫌恶。我要走了。不知道投胎后的下一个世界,会不会对我温柔一些。你要多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像光。”

这张纸吓到了我。我几乎是尖叫着站了起来。冯珊珊立刻问我怎么了,我把纸给她看了,她看完又给了后排的牛牧华的同桌。牛牧华的同桌看完后,立刻问和牛牧华一个宿舍的人,他在不在宿舍。确认后,我们才知道他已经收拾好东西回家了。

他家里连电话都没有,班主任已经下班。冯珊珊,牛牧华的同桌和我,还有和他同乡知道他家地址的一个同学,我们一起打了个出租车,往他家赶去。但是他并不在家。他家徒四壁,母亲大概只有40岁却已经半头白发。只说他回家后放下东西又出去了。

我们是在一个田埂上找到他的,他的手边放着半瓶农药,好像是什么除草剂。他还没有喝。看到我们时,他很震惊,然后眼泪刷刷地开始流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无眠的夜晚。已经隆冬,非常冷。他的同乡先抱住了他,安慰了他。然后他的同桌也抱住了他安慰他。我和冯珊珊手拉着手看着他,劝他和我们一起回学校去。

其实,他很敏感,一点点的温暖就够他活下去了。我们等他回家拿了行李,又一起打出租车回了城。人太多了,牛牧华和他同桌冯珊珊还有我,我们四个人坐在后排。原本冻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竟然挤着越来越暖和。

后来牛牧华跟我说,他坐在我的旁边,腿靠着我的腿,就这么坚定地要活下去了。谁能知道死后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只有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才能有机会再看到我。

我相信那一刻他要活下去的坚定是真的。否则,此刻的他也不会挨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病痛,坚持呼吸着最后一口气。

我下了飞机,手机开机,短信和微信都挤过来。冯珊珊问我到哪儿了,要不要接。老陈说在我的背包里放了晕车药,忘了告诉我。

我打了个车,回短信和微信。对老陈的马后炮表达了愤怒。老陈先是和我打趣了几句,又说:“见到那人了,要告诉他你现在很幸福。这样他会开心的。”

“好。”我说。

牛牧华自杀未遂后,参与了这场救助的人,都对他非常好脾气。我也经常开解他,用了我全部的真诚。“爱是相互的,你爱这个世界,世界就会爱你。”还记得我对牛牧华说,“世界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再后来高考,我考得不错,如愿以偿。冯珊珊和牛牧华考到了同一个省内的专科。

牛牧华的表白是在我上大学后才开始的。他写了很多信给我。也许我其实早已窥见这种端倪,所以并不吃惊。但因为对他并不喜欢,还有些许反感。那些为我而活着的话,也是那时才说的。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但他说没关系,依然喋喋不休地表达着喜欢。还去看望过我几次。有一次我们坐轮渡从武昌到汉口。他说:“你曾经说爱是相互的。那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没有回答。爱是无解的。也许我也爱他,不过不是男女之爱。我爱他和我爱这个世界上的小猫小狗,小花小草一样,没什么区别。

汉口岸站着正在等我的我当时的男朋友,他是我们共同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和我考到了同一个城市,我们因此经常相见。他又高又帅又阳光。当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拉起了我的手时,原本站在我身边的牛牧华捂着头蹲了下去,许久之后才站起来扭身就走。

放假回家,冯珊珊告诉我说,从武汉回去后,牛牧华就病了,在校医院住了好些天。

在我脑海里,“他太孱弱”的想法更深了。

“你怎么能和XXX在一起呢?牛牧华高中的时候受他欺负最多。”冯珊珊痛心疾首地说。

我并不知道这些事儿,可还是怔忪很久,拜托冯珊珊给他带了句话:“要注意锻炼,保持健康。”

我的初恋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到一年,我们分手。也许就是因为他,我不太爱和高中同学联系。而牛牧华之后对我,也几乎不再打扰了。

然后白驹过隙,时光匆匆。大学毕业,工作,恋爱,分手,再恋爱,结婚,离婚,遇见老陈。朋友来了又去。有人在离开,有人在say hi。日子似乎平淡无奇,又暗藏情绪的汹涌。生命中的那么多遇见,不过分属三类:忘了的,搁浅的,珍藏的。

到医院的时候,我是有些害怕的。冯珊珊已经在等我,我捧着一束花和她一起挤进满人的电梯时,我的手开始发抖。

“他妻子在吗?”我问冯珊珊。

“离婚好几年了。”冯珊珊说,“相亲结婚的。他并不爱他的妻子。现在只有他妈在照顾他。”

我沉默,不再说话。下电梯,经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深深呼吸着弥漫的消毒水味儿,推开那扇三人间病房的门,我几乎不敢再往前一步。

我甚至没想好要对他说什么。

他的母亲让到了一边,花却没地方放。他躺在那,已经皮包骨头瘦脱了相。

“送你的。”我弯腰把花捧近,“是不是很香?”

他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已经浑浊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从病房出来后,我一直隐忍的胃终于爆发了一场反抗。大概是最近一直饮食不规律,有点肠胃感冒。在吐了6次后,我只好遵医嘱,每天去医院打针。

我打了3天针,打完便从输液室到住院楼去他的病房看他。我跟他讲我这些年遇见的一些事儿,一些这个世界美丽的遇见。我说我现在很幸福。我说我非常感谢他曾经喜欢我。他在我的手心写字,我只辨认出一个“笑”字。他大概是说,我的笑依然很好看吧。

我帮他擦脸,唱歌给他听,找网上好笑的段子讲给他听,喂水给他喝。

他偶尔会笑,但笑大概也是痛的,所以笑得很隐忍。

我还从家里带了我妈做的肉脯,他不能吃,只是闻了闻。

第二天我带了笔,他坚持写了一句话给我:“上次我要死,你救了我。这次怕是不成了。”

我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第三天他又被抢救了一次后回来,他的妈妈对我说,他让我走。

我知道他怕耽误我工作,怕老陈多想,怕给我带来不便,也怕我会见到他更不堪的样子。我懂,所以,我又买了一束花送他,便挥手和他告别。

我们都知道,这次告别是永别。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一个月。

我是笑着告别的,他也是。

我回去后,好些天情绪都缓不过来。

半个月后,冯珊珊发短信告诉我说,牛牧华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漫天新闻报道李咏和金庸去世的消息。

回到家,老陈正在收拾东西,不知道从哪个搬家时的箱子里找到了一件旧T恤。

“徐清晨,你参加过幸运52啊?”老陈问我。

“没有啊。”我说。

“你看这件T恤,上面还有李咏的签名呢。”

我这才认真地去看那件T恤,终于想起来,那是牛牧华工作后,去参加“幸运52”节目录制的纪念T恤,他寄给了我。那时我工作不开心,恋爱不顺心。感觉世界也不那么美丽,不知道牛牧华从哪儿得到的地址,寄了这件T恤给我。还记得夹在T恤里的信纸上,他说见到了李咏,感受到了某种力量,希望我也能感受到这种力量。大致,这T恤于他来说非常珍贵。

而他把这珍贵给了我。

啊。原来他也曾抚慰过我。原来他也曾是我生命中的小确幸。原来生命就是如此,付出与得到,失去与补偿,有着某种能量的守恒。

我抱着T恤哭起来。

老陈从未见过我哭,吓了一跳,立刻跳过来安慰我:“怎么了怎么了?你是李咏的粉丝吗?”

那一刻,我是的。那一刻,我想到这位知名的主持人曾经成为过牛牧华的珍贵记忆而感恩。那一刻,我对这世间所有的告别都感觉痛彻心扉。

我抱着老陈,死死的不放手。人活着,能爱多少次呢?不止于人,不止于物,不止于片刻分秒。能在一起的日子,要紧紧拥抱,深深亲吻。活着的日子,要享受四季交叠蓝天绿叶,一瓢饮一餐食,一个微笑,一次握手,一场有或者没有目的的奔跑,一趟陌生或者熟悉的同乘,甚至享受失望,享受辜负,享受痛苦。

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会再有告别。因为你不知道,是你会告别这个世界,还是你曾经的世界会告别你。

“好了好了。”老陈拍着我的背安慰。

“嗯。好了。”我擦掉眼泪说,“吃饭。”

“可是我没做。”老陈说。

“那就出去吃。”

“想吃什么?”

“什么好吃吃什么。”我说,然后走到镜前,认真地补了补口红。

小说部落 红光

乔子,你过得好吗?

我平躺在窄小的美容床上,美容师小姑娘把一个冰袋放在我的上唇上,轻轻地按压着。

隔壁有个粗犷的声音,从我进这个小屋子起,就一直听到她在那儿跟她的美容师讲她和她闺蜜出去玩的事儿,听起来是个胖姑娘。很兴奋。

我这边就显得很安静了,只有小姑娘那软绵绵的声音,在我耳边喋喋不休。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天休息吗,住在哪里。

永安里。

那你离这里还挺近的。

仿佛是为了缓解两人相处的尴尬似的一场对话,但或许不是,这样浅浅的交谈,是受过培训的,用柔软和礼貌开场,渐渐进入她们工作的职责之一——推销。

我刚看了您脱上唇毛的次数,只有四次了。她一边把冷凝胶从我唇上刮走,一边说。

再买十二次吧。你们还是按十二次来的吧?为了不妨碍她的操作,我小幅度地动着嘴唇,吐字不太清晰。

是的。

六次、十二次、包效、无限次,就像刚才那道红光一样,我的记忆被弄醒了。

我给您喷点爽肤水。她那柔软的手指在我的唇上轻轻拍打。

给您把眼镜摘了。她轻轻地拿掉了那层盖在我眼睛上的纸巾。

您换衣服吧,我在外面等您。

还是一如既往的操作流程和话术。可能换过很多个小姑娘了,但仿佛从来就只有一个小姑娘。

我换好衣服,整理好头发,来到了前台。小姑娘已经准备好了,等我签字,等我付款。

我看了一眼前台里那个书柜,塞着满满的用透明文件夹装着的顾客资料。不知道乔子的资料还在里面吗。

您今天不要洗热水澡,不要用热水洗脸,不要吃芒果。小姑娘在我身旁嘱咐了起来。

芒果?

对,芒果容易引发过敏。

好。

我叠着收据和合同,出了门。

慢走。小姑娘走到门边目视着我的离开。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芒果”好像是第一次出现。还是有变化的。快三年了,该有些变化了。

你呢,乔子?

乔子,十六次。我这次又买了十二次,一共十六次,我有十六次可能会遇见你的机会,又可能一次都没有。

如果你已经离开这座城市的话,就一次都没有了。

乔子,现在的你,过得怎么样了?

威霖已经在楼下等我了,他开来了他舅舅给他用的SUV。

你今天……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威霖穿了一身西装,回国这一个多星期,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穿,我觉得他过分隆重了。

我紧张。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我忽然更满足了,好像提前帮父母确认好了这个女婿。

说来,我和威霖交往不过也才一年,但好像我在英国待的那快三年的时间,几乎天天都和他在一起。

他的教授每次来公司开会,都带着他,后来也让他参与了一些事务。

威霖一直以为是这一来二往,让我们最终走到了一起。

是。其实也不是。

他第一次来到公司,我和他清理杂物间,以便他的教授能存放一些器械零件时,他总是在我背后说,我来吧。

他的声音很轻。

那天回到住所,我就总是想起他,想起我和他在那间小屋子里的点点滴滴,我觉得我和他身上有某种相似的东西,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感觉那种东西牵引着我向他靠近。

后来,我单方面地把我们的关系变成了,见到他想起他见到他想见他见他想他……

再后来,在一次聚餐后,在我住所楼下那条街上,我们就像靠工作培养出了默契似的,他迎了上来,我站定等待。就那轻轻一吻,我们的恋爱就开始了。

我一直觉得,那晚的氛围像极了那个杂物间。只有我俩,灯光昏暗。或许也正因为如此,让我确信,我们的关系从收拾杂物间那天就开始了。

我去取车的时候,我表妹说你家附近就有一家,五道口店,你不用跑到国贸来的。

我知道啊。我把头扭正,又说,我以前住得离这儿近些,在这儿办的卡。

卡都是通用的吧。连锁店。

嗯。去哪个店都行,但最好固定,不然他们会把你的资料在各个店之间寄来寄去。

你还图他们方便,你自个儿方便不行吗?

没关系,不有你接送吗。

威霖笑了笑说,好嘞!不过,你出国前就在脱毛了,不是永久性的吗?

一般一到两个月脱一次效果最好,脱到一定次数了,就可以几个月再来脱一次,可我不按时呗,不按毛发的生长规律行事呗,就老是没脱干净。

我笑着把头向右转向窗外,又转了回来。我跟威霖提起了乔子,那个以前和我一起在国贸这家店里脱毛的乔子。

乔子是我的好姐妹。

我们同级同校同学院。虽然我学的是国际贸易,她学的是人力资源,但这似乎并没有妨碍到我们之间的缘分——同宿舍。

那时候,同学院学生的学号都是相连的,一个班接着一个班,一个系接着一个系,人力系后面,跟着的是国贸系。

我在国贸一班,虽然学号排第十三,但前十二号都是男生,而乔子的学号,虽然不是全班最后一个,但她学号后面跟着的都是男生。

所以,如果在整个学院的同学名单上把男生撇开,人力九班的最后一个女生,张娇菊,和国贸一班的第一个女生,王晨曦,这两个名字是挨在一起的。

这两个专业的女生数,还偏偏都是单数,凑巧的是,当我成为了三个人力系的女生的室友后,整个学院的女生所使用的宿舍数,也就成整了,不留一个空缺的床位。

更凑巧的是,其他专业也有混住的情况,比如两个金融系和两个财会系的住在一起,但只有我是一搭三。

这些情况也是辅导员告诉我的,大一入学的时候,她就因为这事儿,专门找我谈了话,大概是怕我觉得自己被孤立了吧。

其实还好。军训的时候,我就和同班女生混熟了。住在我对面宿舍的那四个女生,每次出门都会叫上我,我们一席五人,从军训到上课。

和同宿舍的三位舍友,也会聊有趣的事,不多,她们好像不爱说话,又或许是回到宿舍了,能玩电脑了,话就没有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走路、在一起上课时那么多了。

我和乔子的关系,那时候,还是很普通的。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缘分稍微出点偏差,比如学校分学号的时候没把人力系和国贸系放在一起,又比如人力系和国贸系的女生数各自都是四的倍数,那我和乔子的关系别说普通了,甚至可能顶多算个擦肩而过的校友。

想到这个,我停了,我忽然不想说下去了。那时候的自己,没有预料到和乔子的关系会变得那么亲近吧,也不会预料到,后来的关系会变得那么糟糕吧。

后来呢?威霖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内心,他在旁边问道。

下次再跟你讲吧。呐,就红绿灯前面那个门进去就到了。我伸手指了指。

威霖打开后备厢,我才知道,他的紧张又大又沉又全面。

我不得不给我爸打电话,让他下来帮忙拿东西。

大伯也跟下来了,我中午出门去脱毛时,我妈就跟我说,晚上这饭局,大伯一家也来。

大伯做生意那么忙,有时间来?

有啊,怎么没有啊。你大伯对你的事那么上心,当然得来给你把把关啦。

我砰地一声拉上了门。大伯爽我的约不是一次两次了,经常都是钱到人不到,我怀疑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想到大伯不仅来了,不仅不是踩着饭点儿来,还提前来了,威霖要是知道大伯那么积极,会更紧张吧。

噢,我没告诉他今天的饭局还有大伯。

这我爸,在视频里见过了。这我大伯。我转了转头,说,大伯,这是威霖。

大伯双手迎上,握住了威霖,我爸见了,也想迎上去,但手上都提好东西了。

威霖转身想把我爸手上那个看起来最沉的电炖锅接过去,我爸洋洋洒洒地挥了挥头就上楼了,大伯也跟着拎着东西上去了,我和威霖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

威霖,我这儿做着饭呢,一身埋汰,你别介意啊。

阿姨,你这就见外了。

你才见外呢,买这么多东西……

应该的应该的。

我妈站在门口,轻易地略过了走在前面的我,伸手去接威霖手上提的水果。

威霖没松手,我妈转而介绍起了站在她旁边的,和她一样笑意盈盈的晨曦她伯母。堂弟把头从厨房里伸了出来,摇着锅铲说,姐夫,我是晨曦她伯母的儿子。一嘴钢牙。

威霖表面上很镇定地迎接着这些热络,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他那微小的拘谨,仿佛在悄无声息地展示着生活中的一项常态。

后来,这场饭局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就连我那个钢牙堂弟都缠着威霖问英国的东问英国的西,以前也没见他对英国那么好奇,或许这是他对他未来姐夫表示满意的方式吧。

我爸和大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大伯喝高兴了,也没什么言语上铺垫,就举杯唱起了歌,还是那么高昂,那么饱满。我小时候经常见他这样,倒是好多年没见着了。

唱毕,他指着我和威霖,铿锵地说,你俩婚礼上,我给你们来几首歌助兴!

威霖连忙点头,我嘴上也在“好好好”,就小钢牙在那儿哈哈大笑,那那婚礼得多土啊!

晚上差不多九点了,威霖和小钢牙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半睡半醒的大伯弄上了车,威霖担心伯母和小钢牙没法把大伯弄下车弄回家,就自告奋勇地说他先开车跟到大伯家,把大伯送回去了,自己再回家。

这下,我妈简直没法不满意了。在威霖上车直到把车开走这段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她做到了并不连续地发出了数量不少于三次的邀请:威霖,没事儿就来吃饭啊……

威霖给我发来视频通话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你大伯以前当兵的啊?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忽然想起了大伯家客厅里的那个柜子。大伯为了放他的军装,专门订做了一个既能防尘又不妨碍展示的玻璃柜子。

你看到客厅里那套衣服了?他以前是文工团的。

怪不得,唱歌唱得还挺专业。

专业有什么用,文工团解散后,他好像还是执着了一阵艺术,后来没法了,没钱,就去做生意了。

哦,是吗,也是很成功的啊。

好像那段时间还挺长的。我翻了个身,接着说。我听我爸讲过,有点忘了,我记得就因为惦记着唱歌,大伯结婚都结得晚,不然我那个钢牙堂弟就不存在了,我应该有个堂哥或者堂姐。

你这么说,那他想在我们婚礼上唱歌的这事儿,跑不了了。

我不介意啊……再说,指不定他酒醒了就不想唱了。

也是。威霖把他床边的台灯打开,关掉了大灯。诶?你接着讲你那个大学同学,乔子?

哦,乔子啊。

乔子,这个名字是我起的。

大一下学期,乔子——那会儿我们还叫她娇菊——就不再是那个和另外两位舍友一起出门一起回来的乔子了。

我们仨的作息,都是配合着学校安排的课程来运行的,上午的课在十点,我们可以睡到九点半;下午的课在四点,我们可以睡到三点半。晚上,可追剧熬夜,随性。

乔子呢,经常是天亮后,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宿舍里消失了;夜深了,又赶在宿舍关大门前回来。

她去了戏剧社。

临近期末的校园晚会上,我和舍友约好了,提前到场占了好位置,就是为了给乔子捧场。

《歌舞青春》,戏剧社表演的节目。

从带着台词出场,到在舞台上的宿舍和教室之间窜来窜去,乔子都有点紧张。

但总体看来,她的表现和整个团队的表演和谐共存,对得起他们专门给她创造出来的新角色——夏佩的双胞胎妹妹夏安。

乔子说,她本来演的是一个没有名字、有三句台词的女同学,但在排练舞蹈时,她肢体动作的高完成度被社长发现了,于是,她的站位从最后一排变成了第一排,还是中间的位置。

为此,电影版里没有的人物——夏安,出现了,分走了女二号夏佩的一部分台词和戏码。

到了群舞环节,我赶紧拿出手机来给她拍照。

领舞,多洋气。

升入大二后,乔子被大家推选为戏剧社的副社长,我也受她诱惑,成了戏剧社的新社员。

宿舍三人,偏偏就我答应了,乔子很自信地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她俩一看就对戏剧社没兴趣,怎么说都没兴趣,而你呢,感觉,嗯,我的感觉是对的。

就这样,我和乔子的关系变得不再局限于宿舍了,还有一齐排练戏剧。

我们什么都排,篡改各种热门电影电视剧,乔子会分组,让我们相互PK提意见,还是挺好玩的。

但我对戏剧的兴趣始终是有限的,我为了英语考级、期末考试可以早起,但为了戏剧,我不太能起得来,所以早上悄无声息地从宿舍里消失的,还是只有乔子,晚上我没事的话,倒是能和她一齐练练,一齐回宿舍。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了。

她没课的时候,会跟我一起上我们班的课,还因此在我们班受到了几个女同学的宠爱。想逃课了,就问问乔子上不上,万一点名,充个人头。

有一天课上,趴在桌上看着《茶馆》的乔子,忽然抬头,悄声对我说,晨曦,你的名字真好听,我的名字吧,要是演出,我还真不好意思被人念出来。

张娇菊……张……娇……菊……乔子一边往课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一边皱着眉,说,嗯,没前途。要不我取个艺名好了,就叫……晨曦。张晨曦?张……晨……曦……她连曦字都没写完,就说了句,嗯,有前途。

我看着她写的,也轻声读了起来。弓……长……女……乔……草……要不你叫乔子吧!符合你的气质,还挺好听。

什么气质?

早出晚归,天天向上的女汉子呗!

你和乔子大学时关系那么好,为什么现在没联系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们没联系了?我卸着新娘妆的右手停了,从镜子里看着已经卸完了新郎妆的威霖,像是在反驳什么不光彩的事。

你那天说你困了以后,又说,当初那么要好,谁知道现在都不联系了呢。你不记得了?

哦。忘了。我冷笑了一声,继续卸起了妆,没有作答。原来不只是酒后吐真言啊,困了,意志迷糊了,心里的疙瘩也藏不住了。

后来啊,就毕业了。

一位舍友去了广东那边,一位舍友回老家去了,我和乔子都来了北京。

乔子和我住在一起,她没有固定的工作,所以当时选住处的时候,选在了永安里那块,离我公司四站公交,一居室,月租三千五。

我工作日的作息都是固定的,乔子不一样,有时候我起来了,她也跟着起来,也不下来,就在上面坐着,对着墙壁在那儿八百标兵奔北坡,留个背影给我。

有时候我起来了,望见她靠着墙壁,安静地坐在上铺看书,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了。

有时我洗漱完离开,她还没起来,但又会动一动被子,仿佛是在告诉我,她不贪睡,在躺着看手机呢。

她没找工作吗?

找啊,找着呢,但不是很顺利,她那个行道,我也不是很懂,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偶尔会去剧组演戏,不多。

演戏?演什么?威霖向我这边看了看,似乎对这段乔子很感兴趣。

记不清了,演过护士吧,是部电影,后来上映了,我俩兴致勃勃地跑去看,结果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威霖又向我这边看了看。

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乔子的名字,张娇菊,在一大堆名字里面。

威霖又看了过来,我转头看向他,原来,他是在看后视镜。

我转回了头。模模糊糊的影子……乔子当时一定很失望吧,但那会儿她没有表现出来,看完了她就拖着我吃火锅,问我这儿问我那儿的。

当时我工作也不是很顺利,公司新建了个项目组,我们一行三个人,就我没进去。领导觉得我的资历不够,希望我再锻炼锻炼,会有机会的。

乔子就把这事儿又拿出来说,让我别泄气,说我领导没眼光。她说这些话的那样子,我记得特清楚,特振奋,我当时备受鼓舞。

所以啊,她这样子,我哪儿知道她能在我们之间揉出个炸弹来呢,现在我是知道了,她那些振奋的话,也是在说给她自己听,其实,她比我更需要鼓励,是我太大意了。

威霖啊,我说让你们来家吃,晨曦非不听话,你下次得来啊。

好的,阿姨,你们早点休息。

行啦,妈,挂了啊,我要吃了啊,饿死了。我挂了我妈的视频通话,对威霖说,我妈对你真客气,明明是她嫌我俩拍完婚纱照太晚了,不愿意跟我们出来一起吃火锅,还都赖我了。

威霖微微一笑,只顾着把菜放进锅里。

终于可以吃火锅啦,这段时间都不敢多吃,憋死我啦!我吃两口再跟你说乔子啊,今天保准说完。

我和乔子没事也老爱在家烫火锅,省事儿。当时亏得有她,让我初到北京的生活,没有那么寂寥。

故宫、国子监、地坛公园、后海、三里屯,我们都去了,还去水立方游泳,就感觉啊,本来是供人观光的地方,成了我们的日常,北京生活还挺不赖。

后来乔子被一个剧场录用了,演话剧,她特高兴,我也为她高兴,感觉毕业都快一年了,她总算上道了。但我们随之就面临的就是分别,剧场有宿舍,她就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倒也没啥,北京我也习惯得差不多了,也不怕,而且那时我那个钢牙堂弟到北京来读初中,我大伯一家就都过来了,我伯母经常叫我去他家吃饭,还让我搬过去住,我觉得不方便,就没去。

本来以为没事也能和乔子约着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结果她变得很没有时间,也不让我去看她演的话剧,说她还没上道,等她磨练出来了会邀请我的。

还有脱毛那事儿,刚开始我们还能约着一起脱毛,也就是过几个月吧,我们还能见上一面,后来我约不上她了,我都自己去。

其实她忙起来挺好的,她本来就是个爱忙的人。

我俩的联系渐渐变得很少了,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搬到燕郊去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交了个男朋友。

我知道她交了个男朋友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

那晚她拖着一个箱子到我家来,她说她得暂住一下,我当然是很高兴的。她那个上铺已经堆满东西了,她便和我一起睡在下铺。

她问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没什么不一样,上班下班,和同事约饭,偶尔去大伯家。

你一个人负担房租,压力大吗?

还好吧,工资涨了。

你现在能拿多少啊?

付完房租,一个月还剩五六千吧,也够用了。你怎么样啊?

我?剧场不干了,在剧场交到的男朋友没了,住的地方也没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啊?

先疗疗情伤,别的再说吧。我可能得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了。

没事儿,随便住。

我们太久没见了。刚开始,我还是有点不习惯,但没一会儿,我就复原了对她的亲近感。

反而是她,好像始终没有习惯和我待在一起似的,我下班约她出来吃饭,她经常都说她吃过了,我周末约她出去玩,她也说没什么好玩的,不去了。

我也再没听到过她的八百标兵奔北坡。

我早上出门上班,她还没起来,她的被子不会动了,她没玩手机,我看得很清楚。不过,我那时是觉得乔子日常说话都比以前字正腔圆了许多,可能并不需要每天都晨练了吧。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有一个多月,就到了我生日。

大伯来北京以后,我生日都跟大伯家一起过,我就叫上了乔子。那天吃的是日料,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都快吃完了,大伯才姗姗来迟,给我带来了一个苹果七。

回去我就把新手机换上了,换了就换了吧,把旧手机搁那儿就好啦,非给自己挑起事端,不过我哪儿知道乔子的内心那么敏感呢。我就是觉得我那个手机也没用多久,但乔子用的还是以前那个三星,我就说要不给她用。

那晚,我都快睡着了,乔子忽然字正腔圆地说,王晨曦,你不用那么看不起我。

啊!

是,我是没钱,我没钱在北京租房子,也没钱换新手机……

乔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出去吃饭吗?没钱啊。出去玩?玩儿不得吃吃喝喝,我没钱。

乔子,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你每天走了我都在家吃什么吗?泡面。你知道你那桌上放的泡面为什么总是三袋吗?我都从我箱子里拿来吃,放那三袋是想告诉你,那不过是储粮,我吃的是别的,吃的是有模有样的饭!日料?呵,这么贵的东西,我哪儿吃得起啊,多亏了你啊……

乔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我男朋友分手吗?不是因为他对我不好,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但他居然想捡床垫来用。你知道那床垫有多脏吗?被别人扔在路边的床垫……

我没说话了。

是,我们没钱,只能搬到燕郊去,那床是没床垫,睡在木头上怎么了?被子我们还是有的啊,怎么就会在路边看着个床垫就想捡回去?天呐。我张娇菊怎么混成这样啦?

我舍不得他,真舍不得他,在剧场的日子,要是没他,我早就干不下去了。哦,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让你去看我演出吗?我压根没上过几次台,都到幼儿园去给小朋友演童话去了,那些人偶套在身上,闷死了,没意思,也不赚钱。

对,不赚钱。所以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你一起去脱毛了吗?我受不了。你老是被她们说服,加钱,又脱手指,又脱手背,再说下去,全身的毛你都得脱了吧,还真有钱。我呢,就脱个腋毛,多少来着,六十八?

还有房租。是,毕业那会儿我是没工作,但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你出两千我出一千五,凭什么水电费你都全包了?就连出去吃个盖浇饭你都要抢着给钱,至于吗,王晨曦?我没想占你便宜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乔子就这样一直说一直说,那些我都不曾注意的事,都被她翻出来说了。乔子的台词功底可真好,戳得我一愣一愣的。

后来,乔子不说话了,整个空气都安静了。我也没说话,我俩就那样在黑暗里躺着。我心里很不舒服,乔子的那些话就在我耳边一直回荡,我想逃跑,又没法动,我怕乔子了。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上班时,乔子背对着我躺着。晚上下班,我故意拖延了,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可是回到家,乔子已经走了。

桌上放着我那个手机,手机下面压了五百块钱。

这事儿影响了我很久,我甚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脱毛,我怕想起乔子那些话。

再一次让脱毛成为一件时不时想起了,就会去完成的事时,我已经在为去英国工作做准备了。

那次,我像往常一样,预约了脱毛。

我平躺在窄小的美容床上,等待着美容师小姑娘准备操作物品时,听到了隔壁的声音。

刚开始她话不多,小姑娘问一句,她答一句,我已经差不多辨认出了声音,后来,她不知被什么打开了话匣子,我小心翼翼地竖起了耳朵。

她说到了那次校园晚会,她可紧张了,最后跳舞的时候,她刚站在舞台中央,就瞄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校领导,他们没有表情,就呆呆地看着他们,好像他们的节目很无聊似的。

我吓死了。

那时,为了帮助大家记住动作,我特意编了一个口诀,我现在都记得,顺着手指看向右边,手指伸向嘴边,仰头,左右摆头,我就在心里默念这个口诀,再没注意到领导的眼神了。

可能我把眼神向上看了吧,我总被一束红光照到。

有点晃眼,但又很耀眼。一次又一次,我都看见了它,我被它吸引了,口诀什么的都忘了,肢体动作也没注意了,台下的观众也看不到了,甚至连我自己都忘了。

直到我的身体蹲了下来,所有人围到我身边,摆出最后的大团圆造型时,我才被台下的掌声揪了回来。

太美妙了。那种感觉太美妙了。就像有一股热流在我身体里流动,那么热烈,那么猛烈,那么可贵。

后来好多年了,我又见到了那道红光。它变得不一样了。

那会儿,我到一个幼儿园去给小朋友们表演童话故事——《白头翁》。《银河铁道之夜》里面的。我演过小朋友,演过白头翁,演过白发老人,演过云雀。

有一次我演了蚂蚁。

小朋友说,你喜欢猫头花,还是不喜欢猫头花呢?

“我”活泼地答道,很喜欢,没有谁会不喜欢吧?

可是这花是黑色的。

不,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是黑色的,但有时候简直就像燃烧的火,红彤彤的。

因为它被太阳照耀着,因为“我”总是仰头看花,看它发出耀眼的红光。

声音停止了。

你没事儿吧?小姑娘轻轻地问了句。

没事儿,就是刚才你们那个脱毛机器发出来的红光,让我想到了这些,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

您手背上毛发也挺多的,没考虑做做吗?

不用了。

我们这段时间在搞活动,什么部位都有优惠价,您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

我们这活动真的很划算,今天刚好是活动的最后一天了,您真的不考虑考虑?

不用了。

我夹起最后一片肥牛,放进锅里。

我当时哭了,忍不住,乔子的台词功底真的,不是一般的戳人。那个给我脱毛的小姑娘问我怎么了,我就摇头,从头到尾没敢出声。

脱完毛了,小姑娘出去了,我在小屋子里假装充电,躲了很久,躲到我觉得乔子已经走远了,远到我们没法撞见彼此了,我才出来。

我把筷子重重地一放,看着威霖说,好了,结束了,这场荡气回肠的火锅局。

威霖把我送回了家,我爸妈已经睡了,家里很安静。

乔子啊,我曾经设想过好多个如果。如果当初你来找我时我碰巧有什么事不在北京,我们就此错过;如果你来了住下了但那天我大伯送我的不是手机;或者,如果你来我家住时我的生日已经过了,那个生日饭局压根不存在了,那我们的关系会不会不会变得那么糟糕啊?

但我发现我没有信心,我没有信心去阻止你的内心。它像一个蓄势待发的猛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出来咬你一口,但它又是那么的娇小,那么的柔弱,那么的让人不忍心抗击。

它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呢?

乔子啊,你知道我把我俩的回忆翻出来看时,最难过的是什么吗?乔子,这个名字是我说出来的,我多么希望“乔子”能尽管往前走,带着张娇菊,带上我,而我,只是那个站在台下赶紧拿出手机来给你拍照的王晨曦。

所以,乔子,我们到底,是谁得罪了谁,又该是谁原谅谁啊?

算了,都过去了。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到卫生间吐掉了嘴里的泡沫。我没把水龙头拧得太开,水流成了细细的一条缝,声音很轻柔。乔子当初就是这样从大学宿舍里悄无声息地消失的吧,那个善解人意的乔子,那个天天向上的乔子,我想你了。

你过得好吗?

我啊?我去了趟英国,哈哈,你不会觉得我是在躲你吧?就当是吧,躲得还有点久。

我到那边,还是适应了一段时间才习惯呢,那时候觉得自己好孤单啊,还好的是,没过多久,我就认识了一个男孩,William,不是老外!是中国人,长得还有点帅。

他那个名字啊,我一直觉得特别巧,我还跟他说,黄威霖,William,你外公当初就是为了让你跟我在英国相遇,所以给你起了这名字。他听了,只知道笑。

他啊,不太爱说话,一直都不太爱说话,在一起以后,也是我话多,我吧,你也知道,说话还慢条斯理的,就我俩的事儿,我都跟他说了好几次才说完,他也耐心地听下去了。

他在英国读博,他这人就考试厉害,我都在想,要是没有上学这个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读下去的制度,他可咋办啊,还能吃上饭吗?哈哈,傻傻的。

对了,我搬走了,永安里。我去英国之前就搬走了,现在我住到海淀那边去了,去的那家新公司在那儿附近,你知道,我就图上班方便。

还有,我爸妈退休来北京了,跟我住一起,成天就知道管我。这两口子第一次在视频里见威霖就喜欢,现在威霖跟我来北京了,他俩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嘴上成天都离不开他。

这样也好。威霖啊,是他外婆带大的,他读大学就开始半工半读,后来他外婆过世了,他才跑到英国那么远去的。他现在就有个舅舅跟他还比较亲。说到这个,你说巧不,他舅舅也在北京,他舅妈是北京人。

你就注定是我的人啊!我跟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就笑,老笑,有啥好笑的啊,你别说,他笑起来还有那么点迷人,嘿嘿。我就盘算着,等我俩结婚了,重新给我爸妈租套房子,我俩好过二人世界!

乔子啊,你听到了吗,我要结婚了。

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威霖也想到了乔子。

他有好几个大学同学都能来参加婚礼,还有他的教授,作为我俩爱情的见证人之一,准备休假,拖儿带女一齐飞过来,顺便游游北京城。

盘算到我要邀请的大学同学时,他只知道乔子。

乔子,她或许不应该只是一位宾客,应该是我的伴娘?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那位毕业后去了广东那边的大学室友。太久没联系了,我俩生硬地聊了好一会儿,我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在哪儿呢,结婚了吗,她也问我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我的现状简短地跟她说了一遍。

我正要提到乔子时,我忽然想起了,那道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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