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侄文稿 一卷英雄泪 一寸少年骨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辰，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
这是个冗长的开场，我想颜鲁公已经用尽了毕生的修为，才让这段笔墨看起来相对工整，他克制着满腔愤慨，写下提笔的年岁，报上自己的名号。
不过到了这，我想他或许仍然顿了一下。
在写出“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时，仍然顿了一下。
他晃了神儿，突然想不明白他最宠爱的小侄子怎么就成了笔下的“亡侄”，怎么就成了人世间一缕灵魂。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这个孩子过往种种，从蹒跚垂髫到意气少年，遂涕泪纵横，落笔成书，曰：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
二十文字，娓娓道来。
我们就穿越了一千多年的时光看到了颜季明——
品行端方的佳公子，十八九岁的好年华。他儒雅谦和地微笑，举手投足的气度都是这个空前的盛世赋予他的自信和从容。
他一直是个出众的孩子，颜氏的后生里，数他最是耀眼。
品德厚重如宗庙中的重器；玉树临风如庭院里的嘉木。
每一步成长，都让人倍感欣慰。
家里人都相信，这个孩子能大有作为。
颜鲁公也构想过少年的未来，那将有无数种美好的可能：
或登堂拜相为大唐再续一世锦绣繁华，或为一郡太守护一方百姓太平安康。那么长的一条漫漫人生路，他需细细品尝其中百味。
等少年老了，已经竭诚报国，辞官归隐，在熙熙攘攘的尘世中做个无忧无虑的富贵家翁，有儿孙们叽叽喳喳地承欢膝下。
或许，在某个阳光酥软的午后，昔日的少年也会抱着自己最宠爱的小孙儿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半瞌睡着，和这怀中小儿念叨起，他曾有个特别亲近的十三叔，一手楷书，写得极是漂亮……
可这一切都只停留在了一个‘期’字。
在范阳有个叫安禄山的逆贼造反了。
这个被贵妃宠爱的弄臣，会跳胡旋舞的胖子，一夜之间用擂擂战鼓冲破了华夏大地上最华丽的梦境。
洛阳沦陷，社稷危机，正是好男儿“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时候。
少年的父亲颜杲卿是个忠勇果敢的良将，镇守常山郡，夺土门要塞，叛军虽众，不敢轻犯。
他的十三叔颜真卿上承天子诏令，驻于平原，颜氏兄弟互为犄角，支撑河东不陷，“使天下不亡”。
战乱之中，叔侄二人还时常能见面——
“仁兄爱我，俾尔传言。”
昔日温文尔雅的少年郎，投狼毫笔，携鱼肠剑，躲避敌军的围堵，穿梭在常山、平原两座孤城之间联络军情。
几番鏖战磨砺，少年也变了模样，他软甲染血，皮肤黝黑，脸颊消瘦。但他的眼中却不见苦难的痕迹，不见对前路的迟疑。
对大唐最终的胜利，他始终信心满满，每每临别之时，他总会对他的十三叔说：“来日，当以凯旋相见。”
咧嘴一笑，露一口编贝皓齿，一派烂漫，正是盛唐气息。
飘摇的城池，云集的敌军，这些让他的长辈们和大多数将士所担忧的一切，在少年这儿变成了热血和志气。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就像一树火红的梅花，在凛冽寒风中开得盛大且骄傲。
然而，在这不知愁的年纪，他将尝到的第一味人间之苦竟是国恨家仇。
天宝十五年正月，叛军史思明部北渡黄河，以重兵围困常山郡。
太原尹王承业素忌颜杲卿之功，拥兵不救。
强敌于外，祸起萧墙。
常山将士唯有誓死抵抗。
这是一场死战，但是无人愿后退半步。他们身后是井陉关隘，关乎宗庙根基，大唐百姓。
此时敌人究竟有多强大已经不再重要，即便只剩下这条命可以带上战场，便用这条命去铸一座不催之城！
数日昼夜奋战，常山郡已成荒邑，城陷之时，连水井都已经枯竭。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叛军将刀架在少年的脖子上，逼迫他的父亲投诚。父子相顾，默然不语，眼中皆是决绝。君子杀身以成仁，安有偷生以害仁者？！
千疮百孔的城头，大唐的旗帜颓然倾倒。
少年的生命在这座孤城骤然凋零，身膏野草，骨销尘泥。
他的父亲被押解到了洛阳，六十五岁的老将铮铮铁骨，痛斥逆贼，被安禄山拔舌肢解，老将不屈，直至气绝，骂声不息。
同一天，他的兄弟、袍泽三十余人，皆被斩断手足残忍杀害。
泱泱洛水红，尽是忠良血。
两年后，少年的族兄颜泉明回到常山郡寻找他的尸骨，然旷日持久，兵荒马乱，泉明辗转波折只找到了他的头骨。
仅存的遗骸置于最疼惜他的十三叔——颜真卿的案前。颜鲁公挥泪提笔撰写这篇迟到的祭文，以文为筋骨，字为血肉，构一卷“痛彻心扉”，如肺腑坠于万丈深渊，如骨肉沉于千尺寒潭。
这是极致的情感催生的千古绝作。
从此颜季明就活在了这“天下第二行书”之中。
而在这祭文中鲜活地存在着的并不只是颜季明，从中能窥见的处在天宝十四年这个历史转折点的少年们。
他们生长于一个极盛之时他们目之所及是牡丹盛开的长安，是三月三的曲江池。
直至安史之乱迎面而来，他们看见了战火、乱兵、杀戮。
或许有过短暂的恐惧和彷徨，但这之后，他们拿出了祖先抵御突厥和吐蕃的利剑，挑选马厩里最神骏的良驹，坚毅地挡在了叛军之前，担负起天下兴亡事。
天宝十四年，是大唐的严冬。
朔风中，曾经策马长安的五陵少年成了驰骋沙场的大唐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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