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杂文
众生傲慢多疑,生而择一途,也不过孑身向死。
我曾预见我的墓碑。是斩开黑丘山麓间葳蕤荆棘所至。在高架下的绿野中;是倒伏的新麦或秸秆香气的漫溯。我曾希冀自己不该这样死去,可(我的希冀)它被篆刻进墓志的第三行。上残留着聚乙烯烧不尽的黑色渣滓。如是被后人祭奠。
我只是不甘如此“平凡”的死状罢了。
倘若用自卑做一颗种,埋于我贫瘠生命的土壤下。生的干涸使他意淫那些更傲慢的死亡时再度渴望一场甘霖——迫切于实现某种宗教式的告别:诚如所罗门王被上帝加冕为传道者。他本该毋宁如此领受一场仪式、一种情怀、或一曲赞歌后挫骨扬灰;也绝不在世俗里向任何死去妥协。
可他没有。
十四岁的季夏——那些三伏天本该被西瓜和空调驯化的日子里。我因由一场车祸折断了自己的双臂。终日瘫坐在沙发转角。犹记得某个欲强行起身而力竭的下午。疼痛从鹰骨碎裂处涌上百会,彼时我汗濡前襟却不得挣扎要领。好像丢失在沼地的羔羊,兴许也是森林的猎物?
如此,我的身子只得被迫臣服在夏日里。坐巾陪我滑落,挪移地不急不缓。终于还是和我一齐跌坐在地板上。冷气撩起窗帘;像扯动夏天的衣角,于是有阳光进来,大赦昏暗。此间!我的罪正是我的眼——他躲在烈日烧灼的暗影里:定格在天花板浸水龟裂的墙皮上。思绪蛇形盘走,继而跌入一渊深黑。
大抵时光就是从此支离。
我自下午两点瘫在那里,直至月光投射到表盘上。宇宙里只剩疲惫的呼吸声和秒针在自顾作响。而我是一具死尸。我的一部分早已被深渊摄去,另一部分呆望着餐厅的方向。餐桌上的狼藉被夜光支配成叠嶂山影,衣架像神明。高举着不可名状的武器。时间和生命在长夜静谧里等候他的裁决,他需斩断山峦,也斩断我的痴幻。
可他没有。
继而我的自卑得不到满足,它便化为傲慢。它忍让所有对欲望的谴责与偏见;却如何也容不下庸俗。那是种在少年人骨血中的业因。它终会在某时某地发芽、开花……
每每念及此,就更觉周身空间里的硕大黑暗要将我摄去。像极了南太行入夜的群山。我定不是从这时起才畏惧群山的。
可我确信,畏惧远比群山来得更加古老。
那是四季尚且分明的日子。
秋雨缱绻,淅沥着竟也下了一周。偶有放晴时候,辰时日头总是匿在云雾里,子时才得见日出。不过我自幼便欢喜这些古怪的香气——从八月风雷里遁逃的燥热,一头扎进九月寒凉。空气里炸开一片既不像冬,也不似秋的味道。
彼时我搭上一班去长沙的绿皮。凌晨漏风的车厢里就寄生着这种气味。那股阴风刮的我脊背生疼。可我的傲慢偏要倚靠在风口,他贪恋窗外掠过的光线斑驳里在倒放城市剪影。
晨起,我挂着一夜迷离睡眼抵达南方。
我在车站的卫生间换上合适的衣裳。可终究北方不懂南国的凛冽。
我赶在寒蝉凄切前逸去南国温柔乡里。还眼巴巴企盼着:暮霭横空,江河向晚,天穹倒挂里酿一抹紫霞……谁料潇湘虫歌畏死,挽调唱得凄厉。幸而岳麓的枫叶承了司秋神的偏颇,我打开备忘录写下:
“这是点燃绿野的一簇——烧起一山又一山的夏。从此烧个火红、烧个光秃。”
这“凛冽”来的突兀。突兀地恰如其分。
向晚,我倚在杜甫江阁的围栏上。听江涛拍打着石台,就会莫名想念船家摇橹的哗啦声……虽然我从未见过甚么船家。
但我总是以为自己梦见过那个女人:“江北雨霁,她解了蓑衣,轻摇木橹。上了岸,拴好筏。靠在马头墙小憩。隔巷里飘来人声和菜香,她把旁人的团圆当作慰藉……”
我晓得,这只是我数年前的一场梦中意象。但我仍记得梦里是中元节,女子出街逛市,忘了火上烫着开水,窗隙生风,燃起褥角。可怜一夜大火殉了一城百姓。
我想这些古老的印象里,定是错综虬结着我生而本具的灵觉。我尚还不能唤醒它。只因此间曼妙全归功于她的衣裳,朦胧里起心去够那条裙摆,灵感便如潮涌来。
湘左听风。
深宵里,大桥的彩灯随满城嚣声愀然黯灭。城市从繁华背过身去。黄兴路周遭的巷子中有离人讨酒。我提上一壶宿醉,走出酒肆。在驻唱沙哑的歌声里想起你来。
犹记与你初识在十九年六月朔。你是突然从海子的诗中绽放出来,赤身裸体奔向梵高的星野。我亲眼目睹你沦丧去西南——黄粱梦里故人摇曳,你以为家途在眼。就大可拥起一腔鲁莽的热烈去爱恋。却终不出我料,客死成七月路上被风雨杀死的夏天。
我记得与你说:“夜晚属于昙花与诗人。”我一早叫你断了当诗人的念想。却从没想过你是昙花,更悲哀于这场必然。
我想你是我茫茫命途中的一点星火,执着着要去燎原。微薄而可爱。我敬佩你的真诚与勇敢。故而往后日子,我毋宁成全你的赴死,也绝不再苛责人世间一切热忱。
我在汹汹醉意里,祭奠起自己死去的唯一那点儿真实。
飘窗盛满阳光。它从帘角开合间溢出,溅在酒店的木地板上:酒红霎时被染成赤黄。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天光。
起身摸索手机,思绪却在隔壁衣帽间的木门咯吱声里回溯。我倏然想念家里那只闯入衣帽间安眠的猫。打开备忘录,兀自惺忪记下这份难能午后的晨:
“它与匆匆如流的年代格格不入——慵懒、颓废、还显得絮絮叨叨。”
我看见酒店书架上摆着莫泊桑,就突然想拿起捧读。余光又扫见窗外:长沙白纸似的天穹。
心底就悄悄抱歉。
我趴在窗沿上,有足够的时间发呆。天空被晴云涤荡,我又起了很多心思:想起前夜对南国的憧憬;想起王国维的短句;盯看着路彼的高中想起旧日逃课和罚站的光景。我见花圃旁站着少女,她低头扣起手机。我想念她校服的味道。心情不甚美丽。
午后是白昼的蔓延。城市迤迤然舒展开四肢。四肢是道路,车流像血。有了热闹就有了生机。而我是勃勃里的一棵,站不成永恒,也不做良木。我想燕雀栖在我身上;吃喝拉撒都在我身上。我想夏蝉寄居在我身上;生老病死都在我身上……
我说夏蝉。
我说的是夏天。
我说夏天。
我说的是十九年六月朔的夏天。
光热从仲夏复起,滚烫成人间七月。不能和它一起热烈的存在注定会被灼伤
在这样一个夏日里,那些裸露在天光下和男人淫靡幻想里的胴体着实算不得妖娆。我所理解的美应如是:她只需沾手点出一笔,你便有万般情绪被牵引——她尽管去命途多舛、所爱隔山;但走笔间的那份背负却素来收敛。对成长和苦难的甘之如饴,反而不似前人般深刨命理。她大可黛眉轻展:或恬若处子,或我自巍然。
我想,这种巨大的反差便基于天赋。宿命的出现经常宣告一段少年的终结,即便当事人不愿承认,但那种从他人生命的认同感中将自己连根掘起的疼痛。终归会在其字里行间体现的淋漓尽致。
当然,亦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坐拥此等天赋与“顽固”。 那个严肃着雕琢出命运脸孔的女子。若你沿着宿命的笔锋,向前追溯匿迹于她内里的女孩儿。结果只能是徒然。
那些厚重且带着锋芒的思索竟会让人为之惊觉:性别的差异竟然如此神秘。仿佛她携天命而来,唯独跳出逻辑之外。不可否认,此间一种致命的吸引——生发出爱慕、青睐、以及不可触及的悲哀。
即便是悲哀,我意欲在此刻与她交媾,甚至不消做爱。只是知晓世间有此一个灵魂,便能达到精神与肉体巨大的满足。
我诘问自己:是否如此纯粹?
答案为否。
对我而言,六月是一场恩赐、亦是一场浩劫。它许我亵渎骄阳的女儿。七月处刑。
毋需甚酷烈。我的大部分生命已然消失在旧日挣扎里,这是背弃成长一途。它不作我的诗。
我的诗应在夏天。我想它有迸裂蝉蜕的力道;有浓厚的柏油香气;有西瓜的甘甜;有蒸发人间的野心;是梦寐跌落。
可它没有,也不是。
它沉入海——沉入地球巨大的眼泪。我再不会到处传颂它的死去。我的诗本身就不曾到过阿尔,更无从抵达太阳。
我该回归和梵高相识的夜晚。所有的哭泣与哭泣、悲哀和悲哀都由自己消受。只是彼时未明白:这世间从来只有一种真实,它不可分享、无法逾越。是大千至深的渊薮,是三千世动容的唯一。是每一个“自己”。
“我曾为谁褪去伪衣
拿身上所有热烈拥抱荆棘
我也是荆棘”
我打开备忘录,把幼稚排成短句。期许不相离的灵魂永不相离。“我把自己捆上七月刑场时仍觉热爱她的美好。”这是纵使极刑也绝不更改的供词。
我在忏悔录上画压,黑夜诘问我的遗言。
我说:生人即别离。
反过来唱,是我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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