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落难记
孙悟空在床上躺了一天，偏头痛发作，痛不欲生，像这样在布鲁克林郊区破房车的床上咬牙硬挺着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了。止疼药已经吃出了耐药性，去医院检查，每次都查不出具体病因。医生把他当做想骗医保药去卖的骗子，不肯给他开更多的药，洪都拉斯这些偷渡过来的穷人一直是被主流社会鄙视的人，虽然他们嘴上不说。
孙悟空混在布鲁克林的穷人堆里，偶尔有志愿者给这些穷人送一些汉堡吃。但是那些志愿者总是让他们摆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然后拍照片发在推特上，只有孙悟空不屑，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都没饿死，他不会为了一个汉堡出卖自己的笑容。
一个行业执照上注明只能干拔罐子和按摩的华裔中医生详细询问过他的病史，孙悟空讲了紧箍咒的事儿，医生于是认为这顽固不治的偏头痛是一千五百多年前戴了十几年金头箍的原因。这是一个看过西游记的医生，他索性顺着眼前这位自认是孙悟空的精神病患者诉说的历史来敷衍他，反正按摩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聊聊天也挺有意思的，按摩师都嘴碎。
“幻肢痛，懂吗？”说完他又摇摇头，一个吃低保的低等非法移民怎么可能懂这么先锋的医学名词儿。
“你这头上的金箍儿虽然早就摘了，但心里的箍儿一直没掉。”那个医生不知道，他眼前这个人曾经大闹天宫，杀人如麻。
能让猴子出卖灵魂的只有烈酒，为了一瓶62度二锅头，筋斗云被他十五美元就卖了，那家洗车房拿去做了广告气球。
一千五百多年前，受够了一个蠢货和两个傻蛋十几年的折磨之后，终于摘了金箍，孙悟空被封了个斗战胜佛的神职。佛祖对于帮他传教的人总是在名义上很慷慨，就是不给工资。脱了金箍，领了佛旨，孙悟空直接回了花果山。从东土大唐一个跟头往东北扎下去，飞过马加丹，顺着阿留申群岛再飞过太平洋和北美大陆，大约减去十四个时区就到了，现在叫洪都拉斯以前叫傲来国。从此猴子再没回过大唐，一直在加勒比海过逍遥快活的日子，直到欧洲人带来火枪和流感，他们抢了他的地盘，追杀他的徒子徒孙。在阎王那里销了死籍的猴子猴孙最后几乎都死光了。
年深日久，他已经忘了那些烂熟于心的口诀，使不出七十二变，身上的毫毛也一点点掉光，再也不能拔下毫毛变出一群猴子叱咤风云。褪了金毛的美猴王渐渐变成一个尖嘴猴腮丑陋的人，黑黑的，干瘦。除了不死，他已经和满街芸芸众生没有区别，最近几年能感觉到，法力在酒精的消耗下也渐渐消逝。
“我曾经是圣人身边的使徒，我曾经上天入地。”这里信佛的人少，他得换个说法介绍自己，但每次都被人嘲笑。他们信上帝，但不相信自己身边会有神迹。到最后每次介绍完自己，他先讪笑起来。
六道轮回，使徒在人道中也要妥协，一千五百年后，如果丑又没钱，寸步难行。佛也要为活下去找点事儿干，他曾在纽约遇到过开了当铺的阿傩和伽叶。好在他有用不完的精力，出去做工比别人赚的多。
突然有一天他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人生就是这样每天工作吗？还是做个托钵僧吧，管它信谁，还像以前一样自由。
渐渐的，他变成了一个骗子、无赖、小偷、酒鬼，成了游荡在咩国大陆底层的不稳定因素。和那些骗子、无赖、小偷、酒鬼，游荡在咩国大陆底层的不稳定因素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一个不死的人。从二百年前到咩国开始，一共遇到125次车祸，37次枪击，78次被刀刺，15次火灾，还有一次在垃圾桶翻检食物的时候被两座倒塌的大厦埋了一个多月，没有一次能让他死。活的太久了，厌倦的时候就从一百多层楼上跳下来宣泄一下，也只是在地上砸出一米多深的坑。荷里活那些上天入地的超人也不过如此，只不过那些超人都是假的。一些见过他生命奇迹的人试图尊他为神，结果总是被他骗光家产。
以前只有头疼能将他征服，现在多了酒精，当他头痛的时候只有那东西能将它解脱。头痛和酒，一个是地狱、一个是极乐，中间是行尸走肉。
他曾经开过卡车，在国道上跑了十几年，从查尔斯顿到圣何塞运母猪，闻了十几年的猪屎味。后来总有人抗议那个猪场的气味和污水污染，政府把它关掉了。其实他知道猪场是用那些母猪走私，那个猪场地下有个制毒工场，听说是一个中学老师开的，他一直没见到过那个老师，也没见过入口在哪。这些猪的肚子被用来走私那些毒品，没有DEA愿意上一辆猪屎满地的车去检查那些母猪的屁股。每次遇到检查，他就会在猪屎味的车里想起八戒，听说他脱掉猪胎后没回天宫，而是去了大唐，之后一直混在人间，赚了很多钱。
没了收入之后，车就卖掉换成酒喝光了。
上午救济金发到了卡里，一会儿又可以去换点威士忌，自从那个金毛总统上台，穷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这人想着法儿的想把穷人赶走。很多人想去中央公园抗议，孙悟空懒得去，本来这就是他选择的日子，修行的人俗欲无求，饿不死就行。
花果山的猴子只剩下一个老猴子还没死，他是唯一一个还知道孙悟空是谁的人。一天前被入室抢劫的歹徒射中，老猴子也挣扎在社会底层，他只能找孙悟空帮忙。
公立医院那医生面无表情，死个穷猴子他一点也不在乎。孙悟空又背着他去了一家东亚人开的医院，这家医院是连锁的，听说他们都是一个省出来的人做起来的。电视上经常看他们做治疗枪伤的广告，便宜。
好歹先把命保住。
那医生先安慰了悟空，把老猴子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也没预收诊费，这让孙悟空对人类又恢复了希望。十分钟后，老猴子的胸开好了，心肝脾肺亮了天，一个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和家属谈价。开胸过程中，医生出于好心顺手把老猴子不可描述部位的多余皮肤割了，又查出老猴子有五种癌症，要想救命，没有一万美元恐怕是下不了手术台。
小护士全程微笑着催促悟空交钱。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可以不需要钱，但钱可以救亲人的命。
不用翻兜找，他的钱不进兜，都被他喝光了。
老猴子躺在楼道的平板车上，插着吊瓶。小护士说了，钱来了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手术，钱不来，还能活几个小时。女孩塞了张宣传单给孙悟空，他们还卖墓地，不过也挺贵的。孙悟空急的想给那个漂亮女孩跪下。
“大王，我已经活够了，放弃我吧，弟兄们不愿见你去求人。跟你这么多年，值了，烧完了把我扬在哈德逊河里，我想顺着洋流回花果山。”
悟空满脸泪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会放弃你。”
Bigpig娱乐城的广告贴满了胡同，一年前孙悟空才知道这是猪八戒的产业。这头猪深谙如何赚钱，在大唐做了一千多年的地方官，前些年见风声不好也来了咩国，没用几年功夫就用洗出来的钱开起了一家娱乐城，听说已经搞连锁了，拉斯维加斯有分店。
“我想见朱总。”孙悟空低声下气和两个看门壮汉说。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是他的旧同事，也是老朋友。”
“老朋友？我们朱总的老朋友这几十年基本都死光了，剩下那几个老朋友我们都知道。你是谁？”
“你就和他说我姓孙，我叫孙悟空，当年一起在大唐奋斗过，我还救过他。”
“救他？我们朱总可没说过有人救过他。”
“你们就说我是孙悟空就行，他肯定知道。”孙悟空说完摸出两根手卷烟，讨好地让给两个人。纸烟散发着淡淡的加拿大烟味儿，那两个人见悟空递烟这才缓和下来，最近在他们的圈子里，递加拿大手卷烟是能让人放弃仇恨的社交方式。
其中一个接过烟，孙悟空又讨好地帮他点着。那个人深吸了一口之后才说：“朱总现在不随便见人，你知道，他手里抓着很多人的把柄，很多人想追杀他，安全第一，请你理解。一会我给你通报一下，见不见我们就不管了。”
“是是，我懂。”
猪八戒果然还记得孙悟空，十几分钟后，那人出来让悟空进去。
孙悟空刚要进，那个人又拦住他，给他套了一个黑头套，然后推着他进了娱乐城。
猪八戒靠在皮沙发里，点着一根儿雪茄，摸着趴在肚皮上舞娘的头发，眼睛死死看了一会儿孙悟空，孙悟空尴尬，不敢看猪八戒的眼神儿。
“你回了花果山之后一直没有消息，怎么现在也来了咩国，你的花果山庄呢？”
“花果山庄被我赌输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赌钱。你的铁棒子呢？”
孙悟空讪笑着说：“太穷，我给卖了。”
猪八戒紧张地表情放松下来：“可惜了，我一直喜欢那根儿棒子。”
猪八戒停了很久没有说话，屋子里的气氛很压抑，孙悟空也不敢吭声。一直到他抽完了那根儿雪茄才问孙悟空：“你来找我想干什么？”
“我，我想借点钱。”声音小的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猪八戒耳朵大，倒是听的清清楚楚。
“我为什么要把钱借给一个没有偿还能力的穷人？”
“求你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我兄弟病了。”
猪八戒哈哈大笑，突然说起了上千年没人说起的唐朝长安话，身边的小弟都听不懂，孙悟空听懂了。
“当年，那个秃子被封为旃檀功德佛，你这泼猴被封为斗战神佛，连流沙河的傻子都被封为金身罗汉。我封了什么？净坛使者，狗屎一样的爵位，连名字都嘲笑老猪能吃。你们那时候怎么不看情分为老猪出头，让那孙子改封？”
‘越有钱的猪越坏。’孙悟空想。他的幻头痛又发作了，就像那个金属圈还缠在肉里，正一扣一扣往里紧。
“我的头太痛。”孙悟空说着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衣服，脸上表情痛苦，像当年被唐僧念了紧箍咒一样，那是他千年前未断的修行。
猪八戒鄙视地看着孙悟空，看了好久，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肥大肚子上的皮带，拍了拍舞娘的后背：“你去陪他玩儿一晚上，明天早上告诉他，以后别来找我了。”说完带着小弟们走了。
一直站在猪八戒身后的黑衣人见身边没人了，蹲在悟空面前低声说：“大师兄，走吧，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八戒了，让你进来只是为了看看你现在有多衰。你们不在一个阶级，谁会愿意一个知道自己旧事的穷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小弟们会怎么看他？现在这个世界，穷人只能和穷人借钱。”
孙悟空这才注意到沙僧也在这里，他留起了莫西干头，又戴着黑墨镜，一时没有认出来。
“那个唐僧呢？”孙悟空呆呆地问沙僧。
“他在迈阿密做律师，你也不要去找他了，他会收你律师费的。”
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了皮夹，把里面的现钞都拿出来塞到悟空手里，叹了口气站起身也走了。
孙悟空拒绝了那个舞娘，他早已无欲无求。
到了大街上，一辆运钞车在几十米外装款，两边还有几家金店。
悟空不恨八戒，只是呆呆看着路边橱窗映出来自己的影子。一件肥大破旧的棕色西装，人造革皮鞋满是折痕，土绿色打褶长裤沾着食物污渍，脱发很厉害，像月代头，脸上都是褶子，可能戴着金箍更好看一些。世界上没人肯把钱借给这样的人。
看着手里的300多块钱，这远远救不了自己的兄弟。他盯着那运钞车很久，两名警卫已经注意到一个干瘦的人一直看着他们，他们把枪口有意无意地对着眼前这个邋遢龌龊但眼闪金光的人，只要他掏枪就先轰了他。
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用枪是打不死的。
悟空坐在不远的长椅上，想了很久口诀，一直念了十几次才念对，然后抽出了耳朵里那根一千五百多年没有拔出来的金箍棒。那金箍棒已经和耳朵生在了一起，拔出之后，耳朵里流了血。
一条金灿灿的棍子托在手里，他没用那棍子做点儿什么，而是双眼流泪，走进了一家金碧辉煌的典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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