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圣枪
(一)
我第一次见到那柄透明的圣枪是在莫洛奇的家里。
那是一个午后,我被邀请到儿时故友莫洛奇家中做客。快到他家宅邸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就开始发生些许的变化。道路旁的灌木丛开始变得阴森起来,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兽。那些干枯的枝干扭曲成诡异的弧度,蜷曲着,向着四面八方伸展,攀附在上面的些许藤蔓泛着令人作呕的绿色,如漆般黏糊糊的东西从藤蔓上淌下来。周围的土地显现出一种灰白的颜色,仿佛泥土中掺杂着石膏粉末。天上的云也变得颜色阴沉,一副要下雨的样子。我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感向前走,却感觉空气也如蜂蜜般黏糊糊的,似乎在阻碍着我的脚步。我遥望着他家,努力压制着令人晕眩的恶心感前进。那宅邸显得孤零零的,周围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破旧的木质结构让人觉得这宅邸是上世纪的产物,窗户也空洞洞的。面对这样的景象,一股内心的悲怆感情油然而生,甚至压倒了之前的恶心感。那种凄凉仿佛是末世之后存活下来的人望着满世界的断垣残壁内心才会产生的感受。就在这种绝望感快压得我就要喘不过气之时,我终于到了。
我努力摆脱之前的抑郁感,劝自己自然界就是存在一些景物的组合拥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这很正常,我现在不应该被这种感情缠绕,我得去见我的故友。我闭上眼睛,深深吐了一口气,把那种阴翳感从脑子中驱逐出去,走到宅邸大门前。宅邸的大门并没有上锁,我推开半掩着的门,莫洛奇正背对着我坐在大厅中的平台……等等,那不是平台,家中不会有这么一个突兀的六边形透明平台的。我又仔细看了看,那的确不是平台,反而像是一口棺材,一口透明的棺材。正当我沉浸在其中,思索着这棺材是什么材质做成的时候,莫洛奇突然转过身来。
“好朋友,你终于到了。”他嘴角泛出笑意。
我一下从沉思中挣脱,手局促地扯了扯衣摆,“啊,好久不见,不过你家离城镇真的好远,我走了半天。”
“是啊,我每次去城镇都得花上一段时间。”他摆出了一个无奈的手势。
短暂的寒暄过后,我们开始谈到各自的近况。他似乎成为了一个网络写手,给一些报纸,杂志,以及一些自媒体供稿,同时自己也在写小说,也半自掏腰包出版了一本书,可惜销量平平。不过他日子过得似乎也还凑活,实在手头拮据的时候他也会接一些读书笔记,课程论文之类的东西写,那些拜托他写这类东西的都是些大学生,他们出手倒是还算阔绰,从不拖欠稿费。
“真是份时髦的工作啊。又自由又能赚到钱。”我感叹道。
“自由什么呀……现在境况越来越难了。算了,这事不提也罢。”他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我正要安慰他,却突然发现他身边出现了一柄透明的武器,泛着淡淡的光芒,“圣枪”这个词最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这柄圣枪悬浮在空中,只有巴掌那么大,这大小不像是武器,反而更像是挂件。不过那尖端泛着的寒光却给我一种它异常锋利的感觉。我有些惊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伸手指向那圣枪的所在。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忙问我:“怎么了?”
“你,你有没有看见?”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似乎一下子放松下来,反而不紧张了。“哦,是柄圣枪吧。”
我变得更加震惊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淡定,更因为他用了“圣枪”这个词,这和我脑海中浮现的词语不谋而合。
“你也看得到吗?”
“当然。这代表着我的宿命。”
我正想再询问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打断了我。“忽视它吧,看见它对你来说也不是好事。对了,你说你现在正在画漫画吧,稍微小心些。”
一时间我有些云里雾里,我才刚刚开始我的漫画生涯,苦于寻找灵感,并为网络上仅有的一些粉丝而欣喜。不过既然故友不愿意提及那什么宿命的圣枪,我也就把这件事压在心底。至于他的警告,那时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二)
从那之后,我就只是通过社交软件联系莫洛奇,再也没去过他那有些诡异的宅邸,自然也再没看到那所谓宿命的圣枪,直到半年后,在我几乎都要忘记那圣枪时……
这时我的漫画开始崭露头角,粉丝逐渐多了一些,也有出版社的人来找商量实体书的事。我心情很好,因为我终于开始变得出名了。这意味着以前我为了流行化所作出的很多妥协可以少一些了,今后我也不需要让我的作品流于样板戏的样子,可以表达更多我自己的想法,甚至对现实的侧面有所体现。而这可以说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
为了和故友莫洛奇分享我的喜悦,我买好了酒,决定再次去拜访他的宅邸,顺便看看他的近况如何。
这次路途比上一次顺利了很多,虽然景色的阴翳程度比起上次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我的悲怆和凄凉之感却要轻了许多。虽然那种末世之后的感觉还在,但是显然我内心的喜悦起到了一定的抵御作用,即使我还是在靠近宅邸的时候打了个寒颤。门这次依旧是半掩着,我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但是当我见到莫洛奇的时候,心中那种就要见到玫瑰色未来的喜悦之情立即消失了一半。
他依然坐在那透明的六边形“棺材”上,不过这次他正对着我。他变瘦了,虽然他以前就很瘦削,但是显然现在更瘦了,他的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辨,手背仿佛骷髅一般。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脸上一副疲惫的表情,眼窝也深陷着,周围有一圈黑眼圈。
但让我感到惊恐的,最先攫取我目光的,是那柄悬浮在故友身边,透明的,幽灵般的圣枪。不仅仅是因为它就在我快忘记它时提醒我它的存在,而是,它大了一圈。如果说之前它仅仅是个挂件,那么现在,它现在就像个藏品模型,虽然还不到真正的武器大小,但是已经有半个人那么长了。枪尖泛出寒意让我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你还愣在门口干什么呢,快进来啊。”
故友那略带疲惫的亲切口吻一下子把我拖回了现实,我暗自想到:“既然他之前都不愿多提及,我还是不要主动提的好,权当看不见吧。”
“来了来了,今天我们一起喝一点。”我瞬间转变脸色,把之前的惊恐抛到一旁,堆笑着提了提手上的酒说道。
“看来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了吧。”
“猜的挺准。”我微笑着,听到好友亲切的声音,我对圣枪视而不见,想起来我来此的真正目的。
之后便是我向他报告喜讯,我们边喝酒边聊天。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为我高兴,我不禁感叹能有这样一位故友真是人生幸事。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担心起他的身体状况,那变长的圣枪也总给我不祥的预感。
“你看起来状况不太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莫洛奇此时似乎有点喝醉了,脸庞泛起了点红色,终于不是吓人的惨白了。
“那帮子人根本不懂什么是表达,为什么我的作品要受到压制!难道这世界已经容不得不同的声音了吗?那不是现实吗?样板戏可以演多久呢?我们娱乐至死就可以了吗?就可以了吗?啊?告诉我啊!告诉我啊!”他大声控诉着,青筋暴起,满脸愤怒和绝望,仿佛灵魂都在燃烧。
我突然感受到无边的悲恸,虽然我并不全然知晓他控诉的内容,也不太能理解他在控诉什么,但是宅邸附近的景色突然裹挟着那末日后的凄凉景象一齐涌上脑海,仿佛是为了对之前欢乐心情抵御住部分悲怆的报复。我开始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就在我晕乎乎的时候,我猛然看见那圣枪似乎又变长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之后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就记不太清了,似乎我们一直从临近晚上喝到半夜,他之后又劝我画漫画的时候要小心些什么的。等到第二天醒过来我就几乎忘记其中略显怪异的部分,只记得两人互诉衷肠的部分了。
(三)
我最后一次见莫洛奇,是在那之后的又半年。
这半年我的漫画越来越受欢迎,但是我却不是很开心。要问原因的话是我一直以来还是迎合着大众口味,在审查的压力下写一些样板戏。我不是没有做过加入自己想法的尝试,也一度以反应社会现实作为我漫画的目标,可是所有那些尝试都没有好结果。每次我那样做,就会有读者抗议,说我夹带私货,反应幸福生活的还好,只要稍有提到弊病的部分,我就会被打上“恨国党”的标签,平台的审查也不愿让我发布这样的漫画。我原以为我出名之后可以少一些妥协,但结果却恰恰相反,我妥协得更多了,而且总是无缘无故招致谩骂,暗箭,甚至恶意中伤。在一些短视频平台,还有一些转载我漫画的营销号,不仅以此盈利,还不标明出处。当我想去维权时,却发现困难重重。我逐渐陷入了抑郁的情绪之中。现在回想起莫洛奇的劝我小心一些的忠告,才有点后知后觉。可是,小心就能避免这一切吗?我不禁这么想着。
说起来这半年我也很少联系我的故友了,即使是社交平台上的寒暄都很少。正当我以为我和我那故友的友谊逐渐在这枯燥而冷酷的现实中被磨灭殆尽时,我突然收到我故友的邮件。邮件上写着他预感他大限将至,希望可以见我最后一面。我大惊失色,第二天就收拾行囊,决定去他宅邸住上几天,看看他究竟如何了,至少可以照顾照顾他。我在心中暗自祈求一切只是他的错觉,但想到半年前那个晚上,我还是对于他的预感有种微妙的认同。
到那宅邸的路途更加难走了,之前的灌木丛至少还有些绿意,如今却毫无生气。藤蔓都枯萎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干枯残枝和锋利的棘刺。原本那些张牙舞爪的树干,如今都散落在地上,让人想到某些奇幻游戏中瘟疫之地里食尸鬼的残肢。旁边空旷的土地上多出来几个墓碑,显得很突兀,几只乌鸦站在墓碑之上,令人觉得有些怪异。毕竟,谁会把墓碑选在这呢?会有人这么做吗?空气还是那么凝滞,仿佛凝胶一般,要填充进我的肺好把我憋死。我决定半闭上眼睛,好让我免受景物的影响,加快了脚步奔跑起来,好早点穿过这该死的场景到达故友家。视力受到阻碍时听觉就变得灵敏起来,耳边狂风呼啸着,似乎夹杂着一些低语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我尽全力不去思考这低语的来源,只是又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终于,我一口气冲到莫洛奇的宅邸门口,停下脚步,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扯了扯衣角和领子,深呼吸了一次,试图让自己镇定一些,随即我走上前去,推开了半掩着的大门。
莫洛奇还是坐在那口透明棺材上,就如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他转过头来,我吓了一跳,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仿佛吸血鬼一般,蓝紫色的静脉十分扎眼,给我一种马上要挣脱肉体的错觉。他的头发似乎很久没有修剪了,长而略显杂乱。与那种身躯和脸庞病态的苍白形成对比的是如同炬火一般的眼睛,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一样。他看起来很精神,但是却给我一种不安感,我总觉得他像将要燃尽的火焰,如今是最后的光辉。
我马上把这种可怕的念头扫出我的脑子,可是接下来所见的一切如同梦魇一般缠绕在我之后的生活中。
那柄透明的圣枪又出现了,这次它已经是真正武器的大小了,枪尖的寒光大盛,刺得我瞳孔一缩,枪身轰鸣尖啸着,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幽灵。
“你赶上了啊,老朋友,这,最后的演出。”
我顿时感觉头顶冰凉,刚想说话却被吓得僵在原地发不出声音。
那柄圣枪在空中盘旋着,呼啸着,突然被握在站了起来的莫洛奇的手中。枪身的光芒太过强烈,我看不清究竟是枪带动着他的手还是他的手带动着枪。他的手高举着圣枪,摆出日本武士剖腹自尽的姿势,下一秒,圣枪以可怕的速度猛烈向下。那幽灵般的尖啸愈发尖锐,圣枪刺穿了故友的胸膛,很顺利,甚至没有丝毫阻滞,只能听到噗滋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洛奇狂笑着,一下子拔出了圣枪,疯狂地向着胸膛又捅了下去,拔出,捅下,拔出,捅下……大量的鲜血从他的身体中喷涌而出,但这些鲜血在接触到圣枪的一瞬间都只化作了一缕白烟,仿佛被蒸发了。那圣枪的白色光芒愈发强烈,莫洛奇胸膛的已经千疮百孔了。但那孔洞并不是血肉模糊,而是切面整齐,完美的圆柱状窟窿。仿佛这柄圣枪直接湮灭了他的血肉。
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狂笑着,那笑声和圣枪的尖啸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声,让我头痛欲裂。
终于,那些小的空洞连成一片,他的胸膛开了一个完整的大洞。圣枪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突然变成了一条条透明的锁链,从胸口的大洞穿了过去,随即缠绕着他的脖子,手臂,双腿……那透明的六边形棺材突然打开,我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的想法没错,那的的确确就是一口棺材。锁链把他拖向棺材,棺材口一下子合上了。
下一秒,那个棺材消失了,连带着我的故友。房间内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连血迹都没有半点。
我终于尖叫出声,僵住的腿一下子自己动了起来,我一下子推开门,向镇上狂奔。一路上,我感到无数的幽灵张牙舞爪在追逐着我,周围的空气一股死尸的味道,几乎让我呕吐出来。我紧闭双眼,双腿只是拖着冰凉的身躯狂奔。
那天我是如何回到家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四)
后来,我去医院接受了心理治疗,生活开始回归正常。我一度忘记了这些事,以为那些故事都不过是当时我压力过大杜撰出来的,那个名为莫洛奇的故友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直到今天,我照镜子时发现了悬浮在身边的一柄透明的,挂件大小的枪。我急忙跑向客厅,果然,那里有一口六边形的,透明的,棺材。
我终于记起那宿命的圣枪,以及我那位故友——莫洛奇。
我清楚他是为何而死,也明白我会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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