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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豪野犬果陀 永远的奥古斯都|

文豪野犬果陀 永远的奥古斯都

旧文补档

文豪野犬果陀 永远的奥古斯都|

圣子重临人间后第五十日,与圣父,圣鸽一同祝福他们忠诚的仆人,虔诚的教徒。

神祇将要莅临,连破落的乞丐都能够得到神的恩泽。也许神明会因为这世界仍充满苦难而痛苦吧,也许神明会因为这世界仍如此卑劣而愤怒吧,教徒们仅仅祈求神的同在,哪怕只是神明的一瞥也叫穷人如富人般快乐,富人如国王般快乐。

圣彼得堡种满了郁金香,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扁长的叶能淹到小腿。浓郁的香气浮在街道上,被阳光烤的暖融融的,阖了窗户也会从窗缝溜进来散一室幽香。这恰好是郁金香节,整个圣彼得堡已经被各色郁金香掩埋,流淌的水中也会有郁金香的味道。

陀思结束了祷告,果戈里趁此为他取来了外衣披上。他不是个教徒,对神的恩泽不感兴趣,却很乐意在这一天和陀思一同去采花招待神明。

满街都是郁金香呀,为什么不采一些呢?不知道,好像是约定好了,没有人将主意打到街边的郁金香上,好像它们不配被献给神明,或者连神明也无福消受这花似的。他说这是谋杀,人们对自我的谋杀!谁都知道这馥郁芬芳流动着毒液,浸润其中只教自己头晕目眩,醉死花丛……

陀思走到半路便咳嗽,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路好像变得绵软,世界被恍惚替换,实际上是他正犯头晕,是嗅多了郁金香的香气而中毒。他想起早起时吃下的那片药,或许与他饮下的葡萄酒发生了什么反应,叫他的身子骨好像比平日里更弱了几分,连这郁金香微弱的毒性都要受不住。

清晨漫步街头的想法很可惜得只实现了一半,果戈里不得不为他叫了辆马车。白胡子的车夫显然也不太喜欢这满街的花香,念叨着起风吧起风吧。可要是真的吹散了这香气,亭亭的郁金香又与博物馆玻璃罩子下的华美酒杯有什么差别呢?被绑缚在目光中被迫接受倾慕,被供奉在心头上被迫保持距离,那活着或者死去又如何呢?反正他们只爱着这躯壳,这概念罢了。

车轮骨碌碌转着,果戈里将被晃得直皱眉的陀思搂到怀里,抚摸他的后背让他不会太过难受。他替自己的雇主梳理柔软的黑发,为他按摩额角,甚至笑着用嘴唇蹭那皱起的眉头。

也许他们的关系太亲密了,但是不是只有亲密的朋友间才能合作写出最好的文章吗?果戈里熟悉他叙述时任何含混不清的语音语调,不需要思考就能快速打出他所说的生僻词语,甚至于为作家先生改正语法,作家先生也总能从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怪腔怪调中寻觅到灵感。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太依赖彼此了,好像谁离了谁都不完整了似的。

城郊的白桦林里长满了野花,丑陋或残缺,歪歪斜斜长了一簇簇,还有被掐断的蔫蔫的花茎倒伏。草木的清冽气味叫陀思通体舒畅,紫红色的眼睛聚焦在那些丑丑的植物上,又移开。

“丑陋的花没有献给神的资格,这会弄脏神的眼睛。”果戈里轻巧地吐出亵渎的话来,“神享用着美丽的花儿唾弃着丑陋的花儿,却教导信徒平等爱。”

陀思没有理会他,这意思是说陀思没有看他一眼或者与他搭话,只管往前走进林子深处。何必要在乎雇员的感慨呢,这里没有人,没有人会听见的,而他也会乖乖闭上嘴跟上来,瞧,就像现在这样。

脚印开出的硬泥巴地小径渐渐消失,原生的草被踩扁了也长在路中央的原处。很少有人能走这么久,毕竟森林外围的花儿就够多了,花店也总在这一天推出许多看似亏本的价格,不必让肮脏的泥土弄脏高贵的靴子。他们当然可以也去买一束包装精美,修剪精细,价格低廉的花束送给高台上的神明,但他们更享受森林里的静谧,城市里毕竟人太多。

撕碎成硬币的阳光流过陀思微凉的脸颊,他没什么表情地瞥了眼四近,空地上矮小的花朵实在可怜,它只能生长在林中,却无缘神的殿堂。果戈里絮絮叨叨地说他想要成为一滴水,那么他就能在地下,在天上,在海里,在陀思的茶杯中,在陀思的胃里,在陀思的皮上,又回到空中啦!

陀思看向那思维活跃的打字员,唇角勾了些笑意,开口问了句四十万卢布是否能让您留在我的茶杯里。他好像在开玩笑,但他又怎么会开这种无聊的,天马行空的玩笑呢?但他只是个穷作家啊,兼职保姆的果戈里可没得到超过打字员工资以外的酬劳。四十万卢布可真是个开玩笑的数字。

即便如此,果戈里当然是答应啦,那可是四十万卢布,即便只是个无伤大雅小玩笑。他蹦蹦跳跳地四处乱跑,并没有把陀思稀奇的玩笑话放在心上,一回头发现跑得太远了又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在陀思近侧偷看那张漂亮的脸上浮动的光,稍微安分些待了不久又要蹦蹦跳跳地跑开。

林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果戈里的黑胶鞋底溅起尘土的声音,灰尘弄脏了怯生生的野花。回过头看见自己的雇主若有所思,神游天外,脚下偏了路径将要撞上一棵树,在此之前会踩烂一丛花。果戈里在他要落脚时拉住他的手臂一把扯回来,害得受惊吓的作家险些忘掉了迸发的灵感。

“去花店买一束漂亮的花吧,时间还早。”果戈里扶稳皱着眉头回忆灵感的作家,牵着他的一根指头领着他回去。每一步都走得又慢又轻,怕惊扰了他的思绪,写不出东西被编辑找上门来那可是极为恐怖的经历,当然,是对于可怜的编辑来说。

因为果戈里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捉弄人,无论是催稿的编辑还是此刻任由他摆布的陀思。故意将他领着绕圈子,走弯路,阳光一次又一次以相同的角度撒在脸上,等他发现不对了,抬起头一瞬间疑惑的眼神值得珍藏一辈子。果戈里总要做出些这样无聊又幼稚的事来,仿佛逗弄陀思这事本身就能叫他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他分明是很讨厌这些循规蹈矩的教徒的,念念叨叨的,石塑一般的,又讨厌又烦闷,能与陀思好好相处大约也只是因为只有陀思不会去告发他的渎神言论。而且也大约因为只有陀思这般正经严肃又心胸宽广的教徒才逗着好玩,无论是清晨枕边吓人的枪支,还是汤碗里的怪异的巧克力,陀思从来都只报以无可奈何的放纵,他才愿意一直一直留在陀思身边工作。讨厌这些低眉顺眼的教徒到了连教堂都不愿意靠近的地步,却乐意去忖度陀思的心思,叫他能成为陀思最心仪的助手。为什么如此矛盾,不可理喻,不可理解,果戈里自己也搞不懂。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来着?是六月的第一轮满月,还是五月的第一朵郁金香?是街边的花香干扰了记忆,还是他自己混淆了时间?

那张憔悴的脸染上银色的月辉,清癯的身体沿街慢行,伴随着似有如无的香,如同吉赛尔中披着轻薄头纱的影影绰绰的鬼魂。鬼魂,不,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抱着一捧花,一捧低劣的野花,行走在空空荡荡的涅瓦大街上,向着喀山大教堂的方向。

一猜就知道这病秧子是去求神治病啦。果戈里撇撇嘴往另一边走去,他不喜欢进教堂,那儿总是太沉闷。所以他悄悄坐在那些高大宏伟的石头柱子下面,随手翻阅飘渺的云层,细数云后的星光点点。

他侧耳听着教堂里回荡的脚步声,只如一滴水溅起的波纹,即便是如此空荡荡的教堂也听不出分明的声响。那个黑发的男孩儿为什么没有一点声音呢?果戈里稍微有点好奇了,便轻手轻脚摸进了沉闷的教堂。他总是如此随心所欲,即便是真心实意地讨厌仍然会去接近讨厌的事物。他的讨厌就像一张写满谎言的纸,供人肆意更改。

微弱的星光只点亮了画框的烛火,偌大的教堂里圣子的容颜模糊不清。粗陋的野花散落满地,黑发的少年紫红色的眼珠却泛着光似的盯着画像上圣子慈悲的双目。没有低声下气的祷告,没有诚惶诚恐的表情,没有战战兢兢的话音,他穿过雾蒙蒙的黑暗凝视躲在黑暗后的懦弱的神的双眼。

简直像是在审问——审问神明。

是路西法在质问,果戈里毫不怀疑那光洁的翅膀下一刻会染上地狱的烈焰,那天使的容颜下一秒就浸透罪恶的血液。傲慢的王冠闪烁,路西法终将因为不愿向上帝跪伏堕落下地狱。而他呢,他会被发现,被审判吗?

果戈里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因为他看到那个男孩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一瞬。他立刻笑了起来,他很擅长如此用快乐的情绪包装自己。

他说,晚上好,先生。

那时候的陀思可还不会伪装自己的情绪呀,略微有些惊讶的眉头挑高,很快又借着星光将自己的表情藏在阴暗的背光处。他轻轻点了点头算作回应,没有理会果戈里问的你在做什么这样的问题。

他蹲下来收拾着散了一地的花儿,动作轻柔,完全像一个合格的善良的教徒。他将果戈里完全晾在一边,经过果戈里身边时又换了一张笑脸,食指抵在唇边。

请不要声张,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这怎么能叫果戈里不感兴趣呢?他住在马戏团,终日与棕熊为伴,眼里多的是庸俗的人情冷暖,无聊的鸡争鹅斗,此刻第一次生出了赠人一枝红色郁金香的期愿。

要怪就怪那月亮吧,是朦胧的月光迷了他的心窍。什么?今天晚上没有月亮?那便怪罪那星星吧,是闪烁的星辰在他心里栽下害人的愿景。

这条涅瓦大街哟,亚历山大剧院吵吵闹闹熙熙攘攘。扬着头的高官显贵经过弓着背的贩夫走卒,高声叫喊着,他们都在高声叫喊着,吵闹至极。幕后高贵的演员们抹去面对贵族的脸色,斜睨一眼对小作家迫于生计的剧本嗤之以鼻。即便这剧本将让他们扬名立万,此刻也只是小作家手里的废纸罢了。

要是有一个演员对陀思的态度能好一点,即便只是拿着他的剧本瞧上一瞧,他就不会走得这样早,不会在这讨厌的涅瓦大街上游荡,也就不会碰到那个奇怪的,像是默剧演员的小丑,被拉进吵吵闹闹,低劣庸俗的马戏团。他想逃的,因为他实在不喜欢那些动物死板板的表演,他们的眼睛都混沌无光正发声控诉,他们的表情都满含痛苦与恐惧。

邻座的先生显然与他持相同态度。因为他看见那位笑嘻嘻的先生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马戏团的帐篷顶上发出喀啦啦的响声,悬挂的绸带晃了两晃。以一根木棍的折断作为开场,沉重的梁与轻飘飘的布料一同坠落,火圈砸伤了豹子,为混乱的尖叫与鲜血的高潮做铺垫。

那位滑稽的先生粉饰出一个笑容,淡金色的眼睛盯着他瞧。

请不要声张,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您缺一位打字员吗?我想您需要一位!”跑出帐篷到远处一间糖果店里,玻璃橱窗将他们与外界隔离。一路拉着他跑的先生比到大公司应聘的大学生还要热情积极, “打字员有助于提高效率!帮助您更专注地思考创作,还能保证您的文章少些错别字,让您的文章像个文章!我是说……”

好像一点都不累,银白色的发梢都蹦蹦跳跳,蹦蹦跳跳地念念叨叨越来越奇怪的理由,这样子可不能被大公司瞧上眼!

为什么会被他找到?陀思喘匀了气想起自己似乎近半个月以前在发表的小说里提过一嘴,就是如此的细枝末节也被注意到啦。那么这位陌生人先生——不,左眼上的疤痕证明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兴趣格外大,叫他想起圣彼得堡捕猎姑娘的花花公子。

脱逃的动物带着火光冲进人群的骚乱,高低贵贱众人奔走呼号,哭声震天。暴雪一般的恐慌,如此巨大的灾难笼罩整条街。果戈里笑眯眯地绕过陀思左顾右盼,小姐的裙摆脏了,先生的礼帽丢了,乞丐的手臂折了,他似乎正为这一派混乱景象啧啧称奇。

愿喀山圣母降福于她受苦的信徒。陀思望着玻璃外面四散奔逃的人,在胸口比划一个十字。慌张的人们真的知道为什么要跑吗?分明随意躲进一间牢固的房间即可避免如此混乱局面。他默默做完祈祷,叫住四处张望的果戈里,并送上一个毫无心理负担的坦然微笑:“我只能付给你每月五十卢布。”

五十卢布!在马戏团打工可都比这工资高的多!果戈里极为夸张地睁大了眼睛,俏皮地眨啊眨,做出大笑的口型,与他在舞台上表演的一模一样。他一把抓住陀思松松垮垮的衣袖,怕他临时变卦似的,当即应下了这份工作。

陀思习惯于在太阳西沉时至月上中天前坐在那张硌人的木椅上讲述他脑海中的故事,是的,前半夜,他不喜欢被可厌的光打扰了写作的兴致。同时他常常啃咬他的手指甲,咔吧咔吧,边缘咬的参差不齐,偶尔咬出血来还要呸呸呸吐掉嘴里的指甲与一小层黏着血的皮肉。这大约是他思考的必需,果戈里曾在他手指上涂抹难吃的药液帮他改正这坏习惯,结果他一晚上什么也写不出来。

陀思习惯于晨间起床后在早餐前祷告,像任何一个虔诚的信徒。絮絮叨叨地念诵着长得不得了的颂词,长到冷硬的面包都堵上耳朵,在恼人的嗡嗡声中又披上一层冰凉凉的壳。果戈里就坐在餐桌前撑着脑袋等他念叨完,皱着眉头半掀起眼皮瞄他喋喋不休的嘴,手里的餐叉烦躁地点着桌面。若是陀思在此期间朝这边看上一眼,准能发现他盘里的面包少了一角。

陀思习惯于坐在自家窗前观察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而非融入其中。他将自己摆在局外人的位置上,冷漠地看着众生世间百态,探究他们被埋进心底的丑恶愿望。那双百无聊赖的眼睛里刻印了太多这世界的压抑可鄙,转印到文字中时也总带着叹息似的目光。他暗示性地指出人群的丑恶与可憎,轻巧地质疑人类这一神的伟大造物,却又宣称对神虔诚奉献,祈求默念,教导人们归于正途——这让果戈里打字时极不开心。

陀思的所有小习惯都被果戈里悄悄地记下,翻来覆去地在心里琢磨他的小心思。这难道真是那个审问神明的孩子?这难道真是那个反抗神明的孩子?他有哪一点像是一个反叛者?文章里不经意透露的思想?词句间隐隐约约的暗示?不知道,无法理解!果戈里的手指将打字机敲打出噼里啪啦的曲子,眼睛却望着啃咬指甲思考下一段文字的陀思。

您在看什么?那双紫红色的眼睛分明这么问道。

不,没什么。翘起的嘴角将疑心全部关了回去。

无所事事的果戈里躺在陀思的能照到难得和煦的阳光的床上,远处的教堂似乎有那圣洁飘渺的歌声被鸟雀衔来,正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呆板歌喉。不多理会那些阉伶浑浑噩噩的梦呓,他捏着一小朵森林里采来的白花,一片片揪掉花瓣随手扔了,同时又竖起耳朵听涅瓦大街上传来的钟声。

他在数时间,陀思应该要回来了,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他捧着那束高贵的黄色郁金香递给陀思时可不止往里头塞了几朵小野花,那时花店里报时鸟跳出来叫了七声,他趁着这空档为花束插上一支羽毛。陀思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啦,当然也发现了他故意扯乱包装纸。连无奈的叹气都没有,整理好被他弄乱的花朵便登上了去往喀山大教堂的马车。

他在数时间,陀思回来晚了。他曾经去过一次那座宏伟的彩色洋葱头大教堂,来回用不了一个小时。陀思经常去那祷告,这让果戈里能算准了他回来的时间,而即使他除了献花又额外去听神父唠唠叨叨,也没有一年的三圣节会错过午饭。出于难以忍受的无聊,果戈里又摆弄一遍盘子里面包的角度,但如何颠过来倒过去也不能让陀思早点回来。

盘里的面包要被他刮成一盘子碎末末了,木门才大发善心吱吱呀呀地响起来。他很难解释清楚他为什么会因此这么高兴,就像他很难解释为什么那么喜欢对陀思恶作剧。他甚至扔下了玩得起劲的面包跑到门口去迎接晚归的陀思。

那人带着郁金香的幽幽香气进门,趁着果戈里向他张开双臂索要拥抱时,将一枝郁金香插进对方衬衫第二三颗纽扣之间的衣襟里。果戈里因为他这突然的举动夸张地往后蹦了一步,做出浮夸的吃惊表情取出那枝白色的,披了红色条纹羽衣的郁金香。凌乱华丽的花色,翠嫩花茎袅袅亭亭高举酒杯,生的一副好相貌。果戈里将它拿在手里,捻着转了两三圈,颇有兴趣地观赏了好一会儿。

“献给您‘永远的奥古斯都’,我请求您能永远留在我的茶杯里。”陀思眼神好像在面对神明祷告时那样诚恳,却不伦不类地笑弯了眼角,语气真诚可信,这反倒让果戈里因为不敢相信愣神。

万人敬仰这“永远的奥古斯都”的容颜。海上马车夫为见上她一面豪掷千金,疯狂的人们为她的劣种变卖家产。哄抬的身价是巨大的泡沫,昨日是永恒高贵千金难求,今日就野花杂草不值一提。

陀思所赠的这一枝是珍贵无比的,无数人甘愿用所有一切来换取的,是鲜红的真心。郁金香狂热从开始到结束总共用时四年,荷兰经济几乎彻底崩溃。如此珍奇的,赤诚的心,转身离去需要四年吗?先崩溃的又会是谁呢?

“您这是哪儿找到的?”果戈里将那花儿凑到近旁轻嗅,淡淡的香味不知是因长途跋涉消散还是沾染了香饼似的其他花的味道,混杂肮脏的空气,并不多好闻。他故意皱了皱鼻子,很惊喜似的笑嘻嘻地岔开话题。不回答陀思想知道的问题,这也是他的一个恶作剧,尽管他知道陀思并不会因此着急或是苦恼。

“近日来教堂也是有种花的。”陀思回答得一本正经,好像他摘了教堂的花和喝了果戈里的水一样自然而然,理所当然,“我想这是他们送给喀山圣母的礼物。”

这是正常的情况吗?果戈里毫无预警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脆嫩的花茎几乎要被他折断,扶住墙才避免了摔到地上满地打滚。他虔诚的崇敬神明的陀思折了一枝教堂的花儿送给他?这是玷污了教堂,弄脏了神,是罪恶,是不齿……这是陀思做出来的事吗?

“哈……费佳,费佳……”

陀思走上前扶住笑得头晕的果戈里,并不意外他会抱住自己蹭着后颈仍轻笑出声。他说,这就是您,不是什么圣人,甚至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信徒。哪有信徒怀疑神明的,哪有好人偷盗教堂的,哪有圣人爱上凡人的。

这可不是他所爱的费佳。他的费佳是虔诚的,死板的教徒,是一个包容心很强的教徒。他会祈祷,会祝愿,却从来不会冒犯。如此叛逆,只有那个病殃殃的孩子才如此叛逆,那是他所爱着的叛神者。

但是费佳成了叛神者,他就会讨厌费佳吗?当然不会,即便是如此长久的,彻底的欺骗,他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对费佳的爱意,正如他对那孩子的爱意从未削减过半分。

所以感情就像是空气中漂浮的蜘蛛网,看不见摸不着,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缠死了。想要挣扎却会发现那蜘蛛网如鱼线般强韧,早已经织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笼,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他们忧心被瞧见似的躲在墙角,灰尘跑到空中去阻拦阳光的视线。陀思被吻住喉结,感官全被窒息夺去注意力,只能抬手扯扯果戈里衣服后领要他走开。对方却根本没理解他的意思似的张口含住那一小片颤抖的皮肤,甚至用牙齿故意咬破了皮。舌尖挤压破损的嫩肉,尖锐的疼痛蜿蜒而上。

陀思恼了吗?如此堪称粗暴的对待会叫他生气吗?不,没有,他只是用那一双从来沉静的眸子映着果戈里羞恼的脸色,平静的眼神令人无端愤恨。那年审问神明的孩子如今审问果戈里,同样用他那双眼睛。

您是如此冷静,聪慧,您能否告诉我,米迦勒是否知晓路西法的叛军为何背叛天堂?

果戈里的嘴唇能够感受到那温凉的皮肤下动脉的跳动,和他的心脏一样跳得剧烈——在兴奋吗?还是害怕?陀思的脸上倒依旧是一片平静,只微微蹙眉,忽然抬头吻上果戈里的唇。

他知道果戈里在气什么。果戈里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个教堂里只有一面之缘的,同他一样反抗神明的孩子,那个背叛天堂的路西法。他在他身上寻找熟悉感,寻找来不及被藏匿的黑色的羽毛,寻找那个反抗神明的孩子。他在犹疑,在试探,如今得了真相为他的欺瞒生气,同样为失去了那个虔诚的教徒生气。

果戈里爱他吗?这是当然的啦。果戈里一直爱着那个叛逆的孩子,同样也爱上了安然受苦的陀思。否则他又为何生气?

这是他送给果戈里的惊喜——或者说是惊吓更为合适。那个叛逆的孩子一直在,只是陀思将他藏起来了。藏在词句间,藏在文章里,悄悄地探个脑袋,又用冗长的祝词藏起。遮遮掩掩扭扭捏捏,难以捉摸他之意究竟是反叛还是归顺。因为他不是恣意妄为的果戈里,他仍隐隐约约感受到痛苦与神灵的安抚。

陀思用堪称温柔的吻抚慰果戈里的情绪,郁金香仍躺在他们身侧地上。已无从得知陀思摘下这枝少见的“永远的奥古斯都”时怀抱怎样的想法,他早早地将这可憎的想法揉进焦虑远远地扔开了去。他拥抱住果戈里的脖颈同他交换彼此的气息,十字架同圣经一同被扔进废纸篓。柔软如丝绸的花瓣携来似有如无的凉意,那是泡沫破灭之后空气中的水珠。

他们在窄小的房间里相互依偎,窗外飘进沉重的钟声。白鸽扑腾翅膀,人群欢呼神明恩慈,风卷走了满街郁金香浓郁的香气。难得的三圣节与郁金香节同一天,欢呼庆祝的人比街边的郁金香更加拥堵。

谁能相信这样盛大的主的恩赐仍有人会躲避?他们会被遗忘在众人自负的角落,随后又执起十字架捧起圣经,世人依旧欢迎。

请不要声张,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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