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卖书
陈殿谙正在列书单。
作为一个爱读杂书的好少年，陈殿谙本着精卫填海的精神走进了学校的人文书店，而后带着瘦骨嶙峋的钱包走了出来。虽然金钱支出不像精神支出那么隐蔽，陈殿谙还是通过剥削自己的胃而满足了母亲确定儿子没乱花钱的心情，这正如《伊索寓言》中打蚊子却拍了自己脑袋者的妙语“和自己很容易和解而和他人却难”。陈殿谙看到这段时佩服之至，当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并在落地前绊到书包带摔为狗啃泥状以表达自己五体投地的心情，此后他再不允许附近的同学乱扔书包——幸而他本人无此习惯——一周内教室秩序大为改观而他荣升劳动委员，可见教训乃是最好的教育。
中国人吃惯了地沟油和苏丹红，对此类毒物早已不屑一顾，陈殿谙剥削了胃而胃对此不屑一顾，这可见他血统的纯正。不久胃便偿清了他的债务而甚至有盈余。陈殿谙欣喜若狂，认为此后再不必因为没省够钱而错过好书。胃不能开口向他索要利息，他心中有鬼而感到羞愧，款待胃吃了一周balanced diet（平衡饮食）。谁知此后一发不可收拾，陈殿谙证明了自己并非不爱惜健康而只是为形势所迫，痛改前非，对胃尽心尽责，而书店派出钱钟书和张爱玲洗劫了他的存款并令他失去了本月的预算。陈殿谙不得不列单卖书以求肉体的生存，而他的精神只好从温饱落入潦倒。
陈殿谙首先在单子上列出了“钱钟书《围城》、张爱玲《倾城之恋》、张鸣《辛亥：摇晃的中国》、刘瑜《民主的细节》”等唬得同学一时间找不到自己声音的文字，并在后面标上了一个根本没打算卖出去的价格，然后另起一行写下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津津乐道的读物并注上了一个足以令购书者将读书与吃小笼包划上等号的数字。看着越列越长的书单，陈殿谙叹了口气，认识到书店于自己好比蛇于亚当夏娃。“都是年轻时犯的错误啊。”他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向自己传达了宠溺多过责备的意味。
陈殿谙深得语文教学精髓，知道以夸张的高价反衬同样夸张的低价，同时亦有勾起人原本所没有之购买需求的作用。试想顾客走进商场，首先看到一系列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耐用品，立即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忽视的生活质量，生起了改变一潭死水之生活现状的雄心，谁知一看价格便令他心碎，灰心之际瞥见旁边有同类而不同价的廉价产品，立刻得到了心肺复苏，结果买回家以后就认识到了“一分价钱一分货”的正确。陈殿谙祖上三代贫农，自恃为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如今为了生计不得不改作资本主义的走狗，可见他虽没有资产却已有了资产阶级的软弱性。
字迹于书单好比门口穿短裙的迎宾小姐于商场，往往使顾客得精神实惠而商人得经济实惠，可惜陈殿谙平日写字潦草，离龙飞凤舞尚有马拉松的距离，临阵磨枪，居然超水平发挥，做到了潦而不草，龙飞而凤不舞，他仍不满意，突然意识到虽然马克思承认意识有主观能动性，但也说过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占主导地位，所以自己的主观愿望并不能使自己变成王羲之。陈殿谙恨自己不能给顾客以精神实惠，但也只好将就。
亚当和夏娃抵挡不住蛇的诱惑而偷吃了禁果，耶和华便罚他们汗流浃背才能从地里得食；陈殿谙抵挡不住书店的诱惑而无钱吃饭，他必汗流浃背爬遍宿舍楼才能从食堂得食。
敲开第一间宿舍门的那一瞬间，陈殿谙几乎以为自己走进了蓝天学友超市的货仓。没有铺盖的两张床板上整齐地码放着一箱箱干脆面和辣条，有铺盖的六张床上都坐着一名大嚼干脆面或辣条的学生。陈殿谙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说明来意，其中一个学生翻身下床，接过书单一看，发觉一本书竟能抵十包辣条，顿时义愤填膺，把书单往地上一掷，扭头而去。陈殿谙的脸色立刻变成毕加索的画，但顾客即是上帝，他只好遵从耶和华的教诲，在心里原谅了那人七十个七次。
这时上铺突然有一人纵身跃下，几乎震塌宿舍楼。此人面不改色地直起身，大步向陈殿谙走来，伸出右手，神情与步伐一样稳重。陈殿谙被他的气场所震慑，连忙握住他伸出的手，两人便像基督教传教使徒一样行右手相交之礼，结成了革命统一战线。
此人自我介绍说叫叶良辰，床板上那几箱干脆面和辣条都是他批发而来，以卖给同学。耶稣把他的教会建立在磐石之上，叶良辰把他的商业帝国建立在床板之上。陈殿谙想不到有人敢抢蓝天学友超市的生意，立刻肃然起敬。叶良辰拍拍胸脯说同是倒爷，他一定帮陈殿谙打广告，陈殿谙久旱逢天雨，感激涕零，结果事后这广告只证明了辣条比书籍更高贵。
在学校里，任何消息都能传得比声音更快，这要归功于隐藏在学生中默默无闻的“厂卫”们。前几日东西两厂的领导人在街上为抢一条打折连衣裙而大打出手，她们的手下嗅到了“分久必合”的天下大势，开始互揭老底。许多曾经不幸“坏事传千里”的人立刻找到了始作俑者，而陈殿谙则有幸结识了一位东厂的骨干。两厂深知人民群众力量的伟大，都想让对方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纷纷拉拢学生。该骨干为拉拢陈殿谙，告诉他某间宿舍聚集了六位文艺青年，打开门全是商机。陈殿谙按她的指示找到了那间宿舍，惊喜之余也惊讶为何她对男生宿舍如此熟悉。
门一开，果然全是商机。开门的少年一脸受了情伤的表情，左手拿着一本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门口起左一床铺上的男生仰卧高举村上春树的《1Q84》，神色怅然若失，表达了他对日本社会性开放程度的“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左二床铺上的男生捧着东野圭吾的《彷徨之刃》，眉头紧锁，为少女绘摩的遭遇感到揪心；右一床铺上的男生正襟危坐，膝上摊开着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敛声屏气听大树哀叹“再没有一根伸向西边的树枝”；右二床铺上的男生一手托腮，一手拿着郭敬明的《愿风裁尘》，口中发出呓语，犹如安斐拉珥斯在感叹命运坎坷；最后一个男生面窗而立，背在身后的双手拿着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仿佛正对着祁克果的蓝瓶子思考个人主义。
此六人是校内仅有的不靠脸吃饭的少女偶像，被公认为学校冲击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主力军。可惜校方认定新概念作文大赛对自主招生无益，并不打算组织学生参赛。此六人对此不屑一顾，宣布个人参赛，从此成为少女们心中不畏强权特立独行的象征，平均人手两个女朋友。
陈殿谙此时觉得自己找到了组织，大有加入他们组成“竹林七贤”的想法，谁知一上来就遭到了鄙视，杜拉斯对着书单里马尔克斯的《苦妓回忆录》直摇头，村上春树发现没有《海边的卡夫卡》之后深表遗憾，东野圭吾对《他来了，请闭眼》大加嘲讽，刘亮程对李宗吾的《厚黑学》唉声叹气，郭敬明对着韩寒的《长安乱》咬牙切齿，乔斯坦一眼撇到江南的《九州缥缈录》后冷笑一声，转过身去不再为凡夫俗子的品味浪费他金子般的思绪。陈殿谙在他们面前自惭形秽，夹着尾巴做了过街老鼠。
最后拯救陈殿谙的不是基督，而是物理课代表，此人虽为理科生，但酷爱文学，一口气买下了韩寒、张爱玲和钱钟书。之前老师曾发下表格调查同学们的人生理想，物理课代表毅然填下“作家”，惊掉所有人的下巴，他苦笑道：“我从小就想当一名作家，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只好在这里过把干瘾了。”这可见崇高的梦想并非使自己成功，而是使他人温饱。
“我从小就想当一名作家，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只好在这里过把干瘾了。”
走出宿舍楼，陈殿谙抬头看天空，灰蒙蒙的幕布下，隐约有孤寂的黑影掠过，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往何去。
陈殿谙和物理课代表一样，从小就想当一名作家，但他在上交的梦想清单上却填上了“SOHO”。
对于母亲来说，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想要当作家，全部的意义就是“前途未卜”“生存艰难”，她更希望儿子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如此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心中熊熊燃烧着这样的梦想，也许会对儿子感到陌生，甚至恐怖吧。
“我知道我当作家也许会死，但如果我不当作家，我不知道我曾活过。”
无畏现实的阻力，向着梦想使劲奔跑，这样的勇气，陈殿谙拥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但他从不告诉他人，因为他明白，那些关心他的人，会为他的前途担忧，那些鄙薄他的人，会引此为疯狂。
飞蛾扑火般的，疯狂。
——但我，绝不想等到梦想破碎之后，再来说一句“我从小就想当一名作家，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只好在这里过把干瘾了。”
虽千万人，吾往矣。
地平线一点一点地压迫着太阳的热力，陈殿谙迎着夕阳的光芒眯起眼，眼中星海灿烂。
|短篇、卖书
作家 卖书 文学 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