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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流花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日落时分BAK|

SD流花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日落时分BAK

你穿上洗得白白净净的长袖衬衫,外面一贯的黑色的背心长裤,站在吧台的后面擦拭柜台里一排一排几近透明的玻璃酒杯。

SD流花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日落时分BAK|

啤酒杯、传统威士忌酒杯、香槟杯、甜酒杯、红酒杯、雪利酒杯、巴黎酒杯、果汁杯、烈酒杯以及各式造型的鸡尾酒杯,一一经由你宽大粗糙的手掌擦拭,然后被静静倒挂在吧台顶上的酒杯槽里,旁观眼前颠倒的碎光琉璃四处洋溢。

穿着华丽怪诞服装的男人们的脸,隐匿在同样怪诞的面具下,即使贴近彼此寻诱相同的气息,始终都是穿越生命而过的行人。酒吧里的灯光配合DJ播放的电子舞曲泯灭翻转,间断的搓盘声将狂欢派对的气氛推入高潮。

凌晨一点,是夜最后的放纵。

你并不属于这里。你的红发与你的沉默,在琥珀光色的眼眸下冷凝瞩望。一如你身上肃穆的黑白色,晚礼服一般的庄重与端凝。眼前的色彩映射入你脑海时,滤掉层层装饰的浮华,只留下满目落拓的灰。

你是这个城市藏污纳垢处的一束夹竹桃,比血液更猩红的浓烈白色悄然盛开在阴暗的角落里,吸引那些飞扑而来的蛾子。

谁知道,你年轻的诱惑下藏着致命之毒。

微笑、有礼、节制。近在眼前却恍如海市蜃楼。你若即若离,微笑中没有诚意,凝视中没有灵魂。活生生一具从埋没千年的泥土中爬将出来的腐尸,往日的天真无邪早早糜烂溃败,离你几个世纪的遥远。你坐在原地,寻找烈日下散落的记忆碎片。你不停地挖掘关于你的所谓“过去”,双手血迹斑斑。举目四望,周遭荒无人烟。

你的毒腐蚀别人,亦伤害自己。

但,能解 —— 用另一种降你的致命之毒。

于是,当那个男人踏入酒吧时,你忘了要继续挖掘,又要挖掘什么。

你的微笑在嘴角边僵硬,你的凝视单纯而执着。

你发现一直寻找的碎片,其实就握在手心里。双手血迹斑斑,没有疼痛。

男人一身高领的黑色羊毛衫,快要退成灰白的黑色牛仔裤上有一些擦拭不去的污渍。瘦削的瓜子脸线条清晰,些许来不及掩盖的憔悴。皮肤苍白而粗糙,两腮凹陷。一头干燥的齐肩黑发披散,冷若冰霜的单凤眼匆匆扫过狂热的人群,抿紧的薄唇泄露他倔强的理性。他朝吧台走来,搭在右手臂上的黑色短大衣残留着一月里洁白柔软的雪。

一杯VODKA。他站在吧台前的两个座位之间,有明显黑眼圈的双眼毫不闪躲地直逼你的眼睛。随后低下头,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刚拆封的MILD SEVEN。

你从枯竭的词汇存储中搜罗出一个致命又准确的形容词 ——— 流亡者。

他诧异地抬起头,目光和你遭遇。

你们一起微笑。

谢谢,他如是说。

你拿出一只擦拭干净的传统威士忌酒杯,放入半杯新做的冰块,放在他面前。取出一瓶剩下一半的Moskovskaya,缓缓倒进透明的杯子至离杯口还有七分之一满。将酒杯往他面前推近一点,你笑着放下手中的酒瓶,继续擦拭那些一排一排琉璃光色的杯子。

他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你以及你手中那些似乎永远擦不完的玻璃。静静地喝一口酒,再喝一口酒。抽一根烟,再抽一根烟。

你们象两个活在透明玻璃屋中的人,与周围的尘嚣无声地隔离。你跪坐于荒漠的土地,挖掘着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他回头看一眼溃腐糜烂的红尘,就背过身来,再不面对世界。而你,抬头望一眼他,抹一把额头晶莹的汗水,继续你烈日下的刨锄。

他的沉默无言,你无须疑惑。他的身上有你梦想过而后破灭的东西,他的气息有你渴望而不可及的幻想。

他瘦削苍白的脸,粗糙的皮肤,这些都是长年辗转流离的痕迹。但他的眼神清澈、敏锐,仿佛能冷静地看透一切。这双眼神,甚至在举杯饮酒时都不望盯着你。

这是一双让人想从他眼里看见自己的眼神,而每个想从他眼里看见自己的人,最后都会迷失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你在心里已把他仔仔细细打量,有些迷惑地愣一下,手中的酒杯反射出的灯光晃了晃。你拉回思绪,继续手中未完的工作。

他一直喝到酒吧打烊,才结帐离开。

你回头时,只来得及张望他穿上黑色大衣推门而出的背影。

吧台的灯光都暗了,只有吧台里的装饰灯亮起橘黄色的昏暗光晕,倒挂在玻璃杯槽中的酒杯镀上一层暧昧不明的璃光。

你进入更衣室,脱掉那身晚礼服般的装束。换上蓝白格子衬衣、V字领的黑色羊毛衫,黑色长大衣和一条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牛仔裤,高绑皮靴,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衣装。把工作服挂在衣架上,关上更衣室的门。

凌晨两点半。

刚出酒吧,你不禁一个哆嗦,拉紧大衣的翻领裹住自己的脖子。室外零下六度的气温冻得你龇牙咧嘴。

一月的东京夜空,落下大片大片的雪。

洁白柔软的雪花顺从地球的吸引力,无声无息地飘飞而下,破开冬天里枯燥的灰色。落满水泥地面的雪积起厚厚的一层。借着大街小巷的路灯光,将深灰色的路面铺染成一条一条银白色的地毯。即便在黑暗的角落,也掩盖不了这场雪堆积起来的纯净。

你用力搓着发僵的双手,又紧了紧大衣的领子,朝着自己熟悉的方向走。死寂般沉睡着的东京街头,不见一个人影。你清楚地听见自己的皮靴踩在干燥厚实的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一架历经岁月的老式纺车,手把推动时木头相互摩擦的声音。你脑海莫名里出现那个男人一头披散的齐肩黑发,干燥而柔软。再次拉紧自己的大衣翻领,你深深吸一口零下六度的冷空气,打了个哆嗦。

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

楼道里的灯依然亮着,昏暗不堪的青白色光芒,森森地投上每一家紧锁的门和黑漆漆的窗户。

你抖了抖钥匙,打开房门。屋里的黑暗从门背后探伸出来,迎接你的影子和楼道里潜不进来的白光。你用力甩了甩头,抖落发上干燥的雪,又脱下大衣拍干净残留的雪,进门。

房间是冷的,没有月光。

你摸黑打开矮桌上的一盏台灯,插好暖气炉的电源。从房间的角落拉出叠好的枕头棉被,铺在四坪大小的塌塌米上。挑选干净的衣服,进浴室洗澡。

窗外的空气停留在零下六度,冻结了所有活跃着的生命。房间里的暖气炉不遗余力地贡献着少有的热量,试图温暖狭小的和室。玻璃窗上慢慢结了层薄薄的霜花,外面清晰可见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

你从浴室出来,穿好白底蓝碎花纹的睡衣,拉上窗帘,把自己暖烘烘的身体藏进厚实的棉被中保温。你倚靠墙边用棉被严实地裹住自己,裹得象一只等待蜕变而出的蚕蛹,连台灯也懒得伸手去关。

台灯亮在你半米远的地方,暖气炉贴靠对面的墙角。

你累了,但你不想睡。你对着暖气炉神游四海,却在清醒之后想不出胡思乱想过些什么。一瞬间,你因怀疑自己有短暂失忆症的奇思怪想自嘲地笑。下一秒,接着走神。不知道为什么你眼前又出现那个沉默的男人。他干燥的头发粗糙的皮肤清澈的眼神,还有一身落满风尘的疲倦与陈旧。

他犹如一个失去国土的王,辗转异地,流离失所。只能日复一日游走于陌生的国度不停歇地旅行,每天在不同的地点看日出日落。无处停靠,无人怜悯。然而,即便是身世落魄和多年的流亡生涯,仍抹煞不去他天生的气质与骄傲。他是一个天生为了证明“独立”而存在的男人。

你忽然扯掉身上的棉被,不顾温暖顿失的寒冷,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

一支水笔和一本用做备忘录的记事簿。

拖过棉被盖在身上,你跪坐在近暖炉的桌子边。翻开记事簿第一页,握住笔的右手无意识地一抖。

记事簿的第一页,夹着一张略微发黄的旧照片。

一个穿白色露肩连衣裙、深红色卷发浓眉大眼笑容甜美的异国女子,依偎着身旁穿淡绿色短袖衬衫白色短裤装、高她半个头的黑发东方青年。背景是一个中心广场,中间耸立一座金字塔形状的建筑。建筑由于左边阳光的斜射拉出一段长长的阴影。广场周围是来回穿梭的车流以及远近高低不一的建筑物。

照片上的时间显示,17:41。

背面有句用蓝色钢笔写成早已褪色得不成样子的留言:

XXXX年XX月XX日于布宜诺斯艾利斯 五月广场

你端详照片中甜美的恋人,用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摩。许久,你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在记事簿的第一页上写道:

一月十七日星期三大雪

我遇见生命中的一个男人,他有满身的疲惫和与之不相称的冷傲。

一直到他离开酒吧,我们也只说过两句话,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他流亡者。

把照片谨慎地夹回第一页,你合上记事簿。写字的右手因为握笔变冷。爬回垫被,你重新将自己包裹成一只期待蜕变而出的蚕蛹。关上台灯,疲倦地睡去。

夜晚六点半。

外面已经不下雪。一月的东京,湿冷,少雪。

你醒来时的天空和你睡去时的天空一样的颜色。

习惯在黑夜入睡苏醒的你,分不清该用什么标准计算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睁开惺忪的睡眼,天花板经年累月沉积的蜡黄令你有刹那头晕目眩。怔怔地呆望了很久,你需要很长时间清醒,意识才能象运动虚脱后的体力一丝一缕地收回身体中。

浴室里的水龙头流出哗啦哗啦的水。

刷牙,洗脸。对着盥洗台上方一面零点二五平方米的镜子梳头。你心血来潮,学着《阿飞正传》里梁朝伟梳头的样子。右手拿住梳子从左至右将头发往后梳平,顺带左手配合着一路将发丝捋顺。面带一种嬉皮士的优雅风度,左右端详镜子里自己的发型,悠然自得。

你整理完床铺,换上翻领的咖啡色羊毛衫,另一条灰色的旧西裤。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灰蒙蒙的光线从那片嵌进墙壁的窗子里扑进来。对面房顶上的青瓦已经被积雪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银白。原本堆在街道上的雪已被分扫在马路两边,东一堆西一堆,远远望去就象海边盐场上晒成白花花的盐墩。

关上暖气炉和台灯。房间里你归来前的黑暗,目送你离开的背影,等待下一次从门后探伸出来,迎接你疲倦的身影和走道里潜不进的白光。

你坐进每晚要去的拉面摊,叫一碗热气腾腾的什锦拉面,浑身僵冷的血液也暖和温润。

八点半,准时踏入工作的酒吧。

和同事打招呼。换上工作服,习惯地拿好一块抹布,将吧台的里里外外擦拭得一尘不染。

九点,酒吧招牌上的霓虹亮起萤蓝色的光。班德瑞的轻音乐缓缓流淌进每个人的耳朵。

有客人三三两两地进来,熟悉的面孔看见你时不由自主地凑至吧台前。

你礼貌地微笑,依次递上他们点的酒,却对他们明里的暧昧眼神熟视无睹。你已学会并且习惯恰如其分地拒绝那些同性恋客人的行为,正如你你二十七年来的人生历程一样滴水不漏。

凌晨一点的酒吧,人声鼎沸。

DJ将轻音乐换成了震破耳膜的电子舞曲。原已昏昏欲睡的身体瞬间抖擞了精神,随着狂放刺耳重金属摇滚扭动起来。酒精、灯光、音乐、热情高涨的情绪放纵。

你又开始擦拭酒杯,那些整齐排列着的似乎永远也擦拭不完的玻璃酒杯。每擦拭完一个,就倒挂进吧台顶上的酒杯槽里,回头张望一下酒吧门口。随即拿起另一只杯子擦拭。

他第二次进入门口的时候,依然是昨天的那身装扮,落拓中有不羁的冷傲。

你一早就发现他的进入。于是,停下手中的工作,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朝你走来,站在两个吧台椅中间,说:一杯VODKA。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出半包MILD SEVEN。

你们一起微笑。

你依然站在吧台里,用宽大粗糙的双手擦拭各式各样的玻璃杯。他也依然背对着身后的叫嚣,漠视一切的冷淡眼神盯着你手中的杯子。喝一杯酒,再喝一杯酒。抽一根烟,再抽一根烟。

他第二次的离去,是在你的目送下。

你们连一句话都没说。你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你在心里仍然叫他流亡者。

你还是凌晨三点多到家,铺好床褥洗完热水澡睡觉。第二天的晚上六点半起床,到拉面滩叫一碗什锦拉面。八点半准时踏入工作的地点。凌晨一点,擦拭形形色色的酒杯,等待他的出现,再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你遵循应有的生活规律,只是你还要写日记 —— 从第一次见到男人的那晚起,你坚持要在临睡前写日记。

他之于你而言是个颠沛的流亡者。翻山越岭,浪迹天涯。而你守在这片烈日炎炎下的荒野中,抖去褴褛衣杉上的灰尘,刨开僵硬的土地。双手漫布血污灰尘,指甲里嵌卡着黄褐色的泥灰。你期望有一天他途径这一片无人的荒野时,能见到你伤痕累累地枯骨。

这坚持一直到第七天他的离开。

他穿着一件翻领的黑白相间线条的羊毛衫,一条褪色很厉害的浅蓝色牛仔裤。黑蓝色的滑雪衫。身上背一只半人高的旅行背囊。推门出去时,窜进来的冷风将那头干燥的披肩黑发往后吹散。

你专注凝视他一身漂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发觉开着热空调的酒吧里,你竟脊背发凉,手心沁出一层冷汗。走进洗手间,你大力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冲洗自己沁出冷汗的手。瞬时而下的冰冷冻僵了你。你站在那里,低着头专心致志清洗你的双手。手掌,手指,指缝,指甲,一寸一寸洗净。关上水龙头时你的手麻木得不听使唤了。

酒吧里的客人已经全部散去。DJ台的位置没有人。整个酒吧只有吧台里的那圈暧昧不明的灯光。

你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经过吧台时,微笑着跟同事告别。在酒吧大门口,拉紧黑色大衣的翻领,吸一口凌晨两点半的冷空气。你浑身僵硬得如一具冷冻室里无人认领的尸骸。你朝左望,延伸至另一条巷子的转角处暗无天日。你往大衣里缩了缩脖子,竖起大衣的翻领,暗暗打一个哆嗦。

离你五米远的一盏路灯下,一个高瘦的身影等在那里,脚边放着一只半人高的旅行背囊。

任何的诧异都不曾阻止你的脚步。你朝那片灯光走去,内心的惊动与喜悦使你如一个朝圣者走向膜拜的圣地。

青白的路灯下,他等待的脸越发苍白憔悴。那头干燥的黑色长发垂顺肩膀。双臂抱胸贴靠着路灯的水泥柱子。脚边的那只沉寂的背囊紧挨他的脚边。

你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与他的目光遭遇。你轻轻地说出一个词 —— 流亡者。

他凝视你,良久。谢谢,他说,你对我的人生定义很精准。

樱木花道。你并不闪躲他的注视。

流川枫。他站直了身体。

你们一起微笑。

回到家,是凌晨三点多。走道里那盏灯亮着,发出昏暗的青白光晕。

你打开家门,那些隐藏在房间里的黑暗从门后探伸出来,迎接着流川与你叠盖该一起的影子,还有走道里潜不进来的那片白光。

屋子是冷的,没有月光。

你先脱了鞋,摸黑进来打开四方矮桌上的台灯,插好暖气炉的电源。随后转身走到门边,让流川进了房间。

流川脱掉鞋子,将那只半人高的背囊靠放在门边,跟在你身后走进来,落坐于靠暖气的桌边。双腿盘起,尔后环视你既做客厅又是卧室的屋子,见到窗外的灰黑色的夜空里下起了柔软干燥的白雪。

你烧了一壶热水。许多年来,你独居的房子不曾有过客人的来访。你有时想象自己会在某年某月某日,躺进自家的浴缸里,悄无人知地死去。你曾恐惧这样孤独无依的生活,但后来竟觉得是享受。

今晚,一个在你生命里出现你却仅仅知道他名字的男人,穿着黑蓝色的滑雪衫和洗褪色的牛仔裤,带上一个满载行李与记忆的背囊,在你房间里,默不做声地等你烧开了水,给他泡杯热茶。

你泡两杯樱花茶,浓烈的樱花香拌着清淡的茶味飘进鼻息。一杯给流川,一杯你自己捧在手里取暖。

暖气炉贴靠在墙角,温暖着房间。台灯苍白的微光照亮你和流川的脸,天花板上蜡黄蜡黄的颜色也涂了层薄银。

你没问流川,为什么在那盏路灯下等待你的归去。你也没问流川,为什么他告诉你名字跟随你回家,却是一身挎着旅行背囊要离开的装束。你心底定义的流亡者,无论在你的生命出现多久,他终将成为匆匆离别的旅人,穿越你的生命而过。

你们喝完樱花茶,轮流进浴室洗澡。你拉出墙角的那叠床褥铺好,加了一层盖被。

他关上台灯,钻进被子里躺在你的身旁,摸索着在被子底下握紧你的手。

你的手心感触一股暖流倘过,有低吟的咕哝声。你能感觉到他干燥粗糙的手心里长满的茧子,棱角分明地擦过你暖热的皮肤。于是,你悄悄在被子底下收紧被流川握住的手掌。

流川清晰低沉的嗓音割破黑暗的空气,他问你知道樱花最美是什么时候。

你思索几秒钟,说不知道。

流川告诉你,是樱花盛开最茂盛的时候。那种满树盛放的大团大团的樱花,犹如人生最完美最珍贵的时刻。因此当美丽的樱花离开树枝纷纷零落的刹那,就好比人生失去了一生中最美丽的青春年华,有绝望的凄凉。

所以,有一个女孩跳瀑布自杀。你接着说下去,声音在黑暗中破空而出,有一种苍凉的寂静。她不是失意也不是厌倦,而是害怕失去象樱花盛开般美丽的青春后不知怎么办才好。

流川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也看《悲情城市》么,便不再说话。被子底下那只握住你的手又紧了紧。

你转头看一眼窗户上冻结的霜花,想着是不是外面已经下雪。然后闭上眼,沉沉睡去。

没有拉上窗帘的天空,灰沉沉的似乎要压塌了一样。

你醒的时候,只有一个人。

流川已经离开。桌子上有一碗冷掉的什锦拉面,靠在门边的那只半人高的旅行背囊不见了。

你揉了揉眼睛,裹着棉被爬跪在靠暖气炉的桌边,翻出日记写到:

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四雪

我知道男人的名字,叫流川枫。

他带着一只装满记忆与尘土的旅行背囊,进入我的房间。

我们躺在温暖的被子里,手与手在被子底下握紧。他告诉我《悲情城市》里描述过的跳瀑布自杀的女孩。

等我醒来时,他已经背上那只装满记忆与尘土的行囊,继续他的流亡。

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更衣室里与小早川打个照面,他说你有一些不同。原本是隐藏在骨子里的平淡,一夜之间泻溢出透心的冷漠。

你微微怔住,随即不置可否地轻笑出声,说自己是老了。背转身走出更衣室,站在吧台里用抹布将里里外外擦拭得一尘不染。

你真的老了,你在顷刻之间老了几十年。也许,遇着流川的一刹那,你便老了。

烈日下的焦土上,流川看着你这具爬将出泥土的尸骸干瘪成了一堆枯骨。你再不能用血迹斑斑双手摸一把额头晶莹的汗,伸进泥土中刨挖。于是,他点燃一把烈火,直到你的枯骨在火里化成灰白的骨尘。他拍干净身上的泥土,背起装满行李与记忆的行囊离你而去。

你抱着与他有关的记忆驻守在原处,一天一天地慢慢变老。

所以,当他一个月后依旧背着那只半人高的行囊,满身风尘地站在你深夜归来的家门口时,你有一刻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

你想起那个跳瀑布自杀的女孩,那种樱花盛放之后悄然凋零的景象。

流川坐在一个月前坐过的位置,喝你泡的樱花茶。你们洗完澡,躺在温暖的被子里。他的手摸索过来,握住你的。

你侧过头去想看一眼窗外,视线被拉上的窗帘遮挡,你猜想外面是不是会下雪。然后对着天花板上看不真切的蜡黄出神。

流川说他去了中国的南方。那里有许多人们称之为“江南水乡”的小镇。青石板路面,架在河上宽石阶的矮桥。他坐在桥上看参观的游人成群结队鱼贯穿梭,度过一个又一个日落的黄昏,桥下的木船摇过时激起潺潺的水流声,水面呈现出浑浊的墨绿色。他独自一人,在语言不通的异地行走,拐入那些没有人去的偏僻巷子,鞋子踩上青石板路的声音。他在每个小镇停留一个夜晚,为了第二天清早能看日出,再启程朝另一个目的地出发。晚上睡在当地屋主到处搜集来手工搭成的雕花木板大床上。几百年的古老祖屋里,他盖着两层棉被却依然被冻醒,浑身冰冷。醒来时,整个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得可怕。他只能起来拉开窗帘,好让朦胧的月光透进房间来。

你合拢双眼,默默流川讲完他的又一次流亡,他行囊里一捆一捆晒成干草的新旧回忆。最后问他愿不愿意听一个发黄了的老故事。

他在你身旁安静了下来,握住你的手紧了紧,没再说话。

有一个二十四岁的日本男子,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抱着他拥有的全部去阿根廷生活。他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卡米尼拉街。每天坐在租借到的简陋房屋里,从二楼不满灰尘的狭小窗口看着楼下一个当地女子穿着红色的露肩短裙,在街头和别人跳着节奏徐缓曲调忧伤的探戈。他爱上那女子,与之相识,恋爱。

那女子一头深红色的卷发,美丽而热情。

男子跟着她学探戈,一起站在日落时的金字塔纪念碑下拍照留念。他想象有一天能和她结婚带他回日本。

但这些美丽的梦在女子的拒绝前破碎。她深深热爱自己出生的地方,热爱每天能在阳光下跳起的探戈,她不能想象自己离开这里之后会变成怎样。她不知道失去自己热爱的探戈生命能有多么灰暗,她是一个舞者,以探戈为生命的舞者。

第二年春天,女子生下一个男孩,有一头和母亲一样的红色头发。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女子因身体虚弱死在病房里。他们最终没有结婚。

男人带着孩子和他已不完整的全部回到日本东京,独自抚养孩子,直到那孩子长到十五岁时,心脏病发去世。

男孩独自走他十五岁的人生。他离开学校,到处寻找生存下去的机会。每天清早起来派报纸,做居酒屋的服务生。甚至跑到新宿的歌舞伎町,企图用不谙世事的幼稚出卖自己。那些独自疼痛却只有苦苦支撑的生活,他时常遭到混混的欺侮,经常受伤,并学会了打架。

等到二十岁后生活慢慢好转,男孩开始在酒吧打工。有时一天打两三份工。白天基本在咖啡店里,下午回家睡觉,晚上去酒吧调酒。

他选择同性恋酒吧。刚开始面对客人的搭讪和无端地调戏不知所措,多年的历练,他完全能在那种环境下生存而不受伤害。但也在这些岁月里,慢慢地感觉自己的枯萎。他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生活也不是过去的生活,只剩下黑夜中偶尔想起的一些回忆,不改名字地在老地方悠悠打着转。

男孩变成了男人,固定在一成不变的规律里继续他盲目的生活。直到某天凌晨一点,在自己工作的酒吧遇见一个另一个男人。他一身落满风尘的疲倦与落拓,苍白憔悴的脸以及背对着整个世界的冷傲,令男人印象深刻。

他站在吧台前要一杯VODKA,把手伸进黑色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新拆封的MILD SEVEN。

男人不由自主地叫他流亡者。

他们一起微笑。

从那个夜晚开始,他的生命里只记得这个流亡者。每天凌晨一点等待他的出现,打烊前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临睡前写日记。男人来的时候,点一杯VODKA,站在吧台前抽烟,看着他手里那些透明的玻璃杯一只一只擦拭干净。

他以为自己和这个属于流亡的男人不会有什么交集。

第七天,男人来的时候穿着黑蓝色的滑雪衫,背一只半人高的旅行背囊。凌晨一点准时出现,打烊前离开酒吧。

男人以为他从此穿越自己的生命消失。但那晚他走出酒吧时,看见那个他定义为“流亡者”的男人站在不远出的一盏路灯下等。他走过去,叫他一声流亡者。

他们一起微笑。知道彼此的名字。

他背着行囊跟男人回家,他们并躺在温暖的被子里,手在被子下相握。他告诉男人《悲情城市》里一个跳瀑布自杀的女孩。第二天,就悄悄离开。

男人养成临睡前写日记的习惯,他在等待中渐渐老去。他对别人说自己老了。所以当那个人再次出现时,他有一秒钟不知所措。

但他们终于相遇了。如第一次的那个晚上,他们躺在一起,手在被子底下握紧。黑暗中,他们聆听对方的故事,新的旧的记忆交织在一起。

你说完这句,深吸一口冷空气,沉默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有。流川说。于是他的身体贴靠过来,抱住你。

你见一道深黑色阴影遮挡了模糊不清的天花板,随即有濡湿的东西舔舐你的嘴唇。你伸过手臂抱住他的背,不抗拒他的抱吻。你闭上眼睛,放心把自己全权交给他。心甘情愿让他粉碎身体里最后的一份完整。你痛得咬破自己的嘴唇,拼命忍住要掉出来的眼泪,却不肯哼叫一声。

他趴在你身上沉重地喘息,从你身体里出来,换个姿势侧躺在你身边。

你枕在他的臂弯里。浑身疼痛,疲倦不堪。

你们彼此贴靠,一同沉沉睡去。

当你疲倦地睁开眼睛用很长时间对准焦距后,第一眼望见靠门口的角落里那只半人高的行囊。你的身边没有人。暖气炉在对面的墙边发出热量,亮着的台灯旁有一碗热腾腾的什锦拉面。你伸出手撩起窗帘一角。

结住霜花的窗子外一片漆黑。

你费尽力气,摸到桌子边打开台灯,写完自遇到流川那一夜开始坚持的日记。倒回垫被上,昏昏沉沉地睡了。

流川回来,说是替你上班去了。他依旧穿着那件蓝黑色的滑雪衫,洗褪色的浅蓝牛仔裤。

你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笑着说一句谢谢。刚想背身再睡时,却被流川拉起来,抱进了浴室。洗过澡的你浑身暖热,舒服窝进他温暖的胸膛里入睡。

流川住了下来。并且会在每次抱完你的第二天替你上班。你总会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他靠在门边的那只行囊,总会在回来的他身上闻出浓烈的酒气,然后笑着说声谢谢。

你不问流川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就如同流川从不说他的下一次旅行在何时出发。你们的沉默是一种默契,需要的时候彼此在沉寂中分享。流川喝你每天泡的樱花茶,你每天吃流川买来的便当。

他常常在凌晨一点准时出现在你工作的酒吧,等到打烊时和你一起回家。

你每天写日记,日记簿的第一页里始终夹着那张发黄的老旧照片。你会端详照片中的恋人和背景上高耸的纪念碑,再夹回去。

流川在两个月后的一天,从你的身边消失。

你醒来时第一眼望见原本靠在门口的那只半人高的旅行背囊不见了。你用许多时间清醒,才知道流川再次的离别。你倚墙而坐,用棉被把自己裹得象一只等待蜕变而出的蚕蛹。抬起头,对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发愣。

流川是一个流亡者,以流亡为生命的旅者。没有终点,没有结局。也许有一天,他会精疲力竭,倒在流亡途中,不为人知地死去。

你和过去一样起床穿衣,铺好床褥拉起窗帘,吸一口早晨稀薄的空气。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的自来水,刷牙洗脸。偶尔学《阿飞正传》里的梁朝伟,面带一种嬉皮士的优雅风度,梳好自己的一头齐肩长的红发。出门后去拉面摊吃一碗什锦拉面。八点半,准时踏入工作的酒吧。凌晨两点半下班,回到家三点多。洗澡、睡觉。临睡前泡一杯樱花茶,写你坚持的日记。

你暴晒在灼人烈日下的那摊灰白的骨尘,渐渐随风抖散了。那个点燃一把火,将你干瘪的枯骨焚烧成骨灰的流亡者,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举目四望处,荒无人烟。

半年后,你从楼下布满锈斑的信箱里取出一封来自国外的信。

信来自大洋彼岸的阿根廷。

寄信者地址是:XX号,卡米尼拉街,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

你拆开信封,落出一叠照片和一张薄薄的纸。

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五月广场中央的金字塔纪念碑,高耸的建筑因左边的阳光斜射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广场周围是穿梭而过的车流,远近高低不一的建筑物。

照片上的时间显示:17:49。

翻过背面,上面是一行清晰的留言:

XXXX年XX月XX日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五月广场

这是流川寄来的。他一路走走停停地旅行,已到达你父母相遇相爱的探戈发源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停留了一个月。每天他都能在街头看见跳探戈的人们。那些姿态含蓄优雅的舞者跟随徐缓、忧伤的旋律,表情深沉,端凝。

你一张一张地翻看照片,再一张一张夹进你的日记。那些照片还夹不满你第一本日记。你把信纸夹到昨天写的那页日记里。

流川离开的半年,你写完了四本记事簿。那些记事簿里零零碎碎的记载下你挖掘过的所谓“过去”。你握住的那些记忆碎片,也因你的焚烧随之火化了。

一个星期后,你将四本记事簿整理成包裹,按照信封上的邮寄地址投递。

那以后你依旧过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晚上六点半起床。去酒吧上班,凌晨三点多回家睡觉。只是,你不再写日记,不再象过去那样,刨锄你遗落的所谓“过去”。自流川破碎掉身体中最后一份完整起,你的生命里便没有过去。

三个月后,你收到一个包裹。

包裹上的邮寄地址是:XX号,卡米尼拉街,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

上面用蓝黑色的邮戳打着醒目的“退寄原因:查无此人”。

你邮寄出的爱情,终于也遗落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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